十四章 小妹的宝藏
小妹送人后，我有时候还会喊小妹，喊出口后才记得，小妹已经不在这里了，心里立刻堵得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妹，小妹！”然而，我听不到她喊我哥的声音，连她喊我傻仔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我曾经走出村口的三岔路，坐了很久，人来人往，没有人告诉我大城市在哪里，也没有人告诉我小妹从面前的哪一条路走了。回到屋里，还是随口会喊：“小妹，小妹。”
阿婆也是，有时候还顿着拐杖喊小妹，喊出来后也怔怔地站着，小妹并没有一口答着“哎——”一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四狗有吵过要小妹回来陪他玩，很快给阿婆用零嘴哄服了，整天跟着阿婆转，也不再提回外婆家里。我想过偷偷把那些零嘴拿出来扔了，可是天气冷，阿婆和四狗几乎都在房间里。
家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大姐在放学的空闲默默地打猪草喂猪洗衣做饭，不主动和阿婆说话。阿婆一开口教训她做事慢：“猪不喂地不扫，整天慢慢磨！”
大姐充满怒气地瞪着她：“慢？嫌我慢就不要卖掉小妹啊，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你花着卖我妹的钱你心安吗？我去跟全村人唱衰你，没有见过这么狠毒的阿婆！”
阿婆也怒气冲冲：“我是为她好！她在这个家里就是做家务，跟着人家是去享福，知道吗？做千金小姐享福！”
大姐叫着：“享福？连阿妈也没有来得及见一面就给卖掉了，这叫享福？就听说旧社会有人卖儿卖女的，没想到分田到户还有人卖孙女！”
阿婆哼了一声：“我不跟你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就是想去都没有这个命。”
大姐冷笑：“我还真巴不得没有这个命，巴不得没有个这样的阿婆！三伯不见了你就挂在心头，也不想想我爸妈回来不见了小妹会伤心！”
阿婆举起拐杖老半天，没有打下去：“你懂什么！”
村子里是没有秘密的，好消息坏消息跑得比人还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阿婆将小妹送人了，而且是送给大城市里的人，全村轰动。不少女人跑来家里跟阿婆说这个说那个，啧啧称赞。
“好福气，难得遇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事！要是我有个女儿也送去享福了。”
“从小我就说爱娣生得不一般，眼睛黑亮下巴够兜，原来是千金小姐的命！
“你没有听说以前大坡那个盲眼的算命先生批她是丫环身小姐命吗？还说她是金口玉言，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吓人一跳。”
“要是七叔七婶回来，不知道多欣慰，跟着在村里刨地有什么前途，左右不过又是嫁一个耕田掘地的，如今可好了，以后就是大城市的姑娘了。”
“做大城市的姑娘，嫁个大城市的司机，一天到晚吃喝都不愁。”
一阵轻笑：“嫁司机？凭爱娣这水灵灵的模样，要嫁就嫁个干部，买买菜做做饭，整天就在家里做太太，出去谁不仰头看？”
“也就是十婆敢这么做，当机立断，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这种机会不是容易撞得上的。”……
个个都觉得小妹好福气，阿婆听得连连点头，喜上眉梢：“我也是在大队那里遇上的，本来是去卖猪肉，刚好遇上她们，没说两句她们就问我有没有几岁的女孩子，脾气要好要懂事的，实在不行，几个月的娃娃也可以。我立即就去学校找女先生，把带娣**来了，可惜带娣那把辣椒嘴她们不喜欢。我就说家里还有个小的，天天打猪草喂猪扫地的，家里头什么活都晓得干，比大的还懂事，她们听了很高兴，就约好第二天来看的。要不是我把爱娣夸得一朵花似的，她们也不会特地过来看，呵呵，要不是我，爱娣也不会变成城市人。”
大家哈哈笑，不住点头。
阿爸阿妈回来，也是这么高兴吗？他们也会为小妹变成城市人而笑呵呵吗？
“以后爱娣长大了，一回来看你们不就要钱有钱，要物有物？十奶可以跟着坐汽车去享福，哈哈。十奶好运气，好运气。”阿生奶咂着嘴。
阿婆的笑声停下来了：“等她回来，我骨头都可以打鼓了，何况，我根本也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啊，十婆你没有问？那以后还去哪里找回这个孙女？？”其他人瞪大了眼睛。
“送出去就没有打算要回来的，我就是为爱娣打算。何况，人家要她的时候就说好，以后不能牵牵扯扯的，要不爱娣还不是经常念着家里？怎么肯一心一意做他们家里的人？”阿婆说。
其他女人的叽叽喳喳消失了，一个个低着头。要是她们遇上那两个女人，真舍得将自己家里的女儿送去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吗？我是舍不得把小妹送走的，要是当时知道她们要抢走小妹，我就是挨打也不肯让小妹出家门半步的。可是，我却眼睁睁看着小妹出了家门。每一次想到小妹蹦跳着离开家门的情景，我都想嗷嗷大叫。
我走进阿爸阿妈住的房间，在衣柜里翻抄。里面还有小妹几件花衣服，一件红白格子的，一件白底蓝花的，一件红色混金线的，都打着补丁，衣领和袖口磨到破旧起毛。白底蓝花的那件下摆撕裂了一条缝又补回来了，针脚很粗糙，还缝得皱巴巴的不齐不整，是她自己拿针补的吧。这是阿妈走了之后撕裂的吧？不敢跟阿婆说，自己偷偷拿针线补回来，我的衣服撕裂了，有时也是她帮我几针缝补的，有一次不小心，补袖口居然和衣襟缝在一起，小妹一边拆一边落泪，我哄了老半天才好。
白底蓝花的上衣捧起来沉甸甸的，我伸手去鼓鼓囊囊的衣袋摸，里面零零碎碎的是一些小玩意：
两颗透明的玻璃珠，一颗黄绿色流纹，一颗红白色流纹，是四狗磕破了不要的。
几张小卡片，有葡萄的，有鲜花的，有一张是汽车，是阿爸以前买给四狗玩的卡片。
一个小小的铃铛，是我在路上捡回来给她的。
四根橡皮筋，三根是阿妈以前扎辫子用的，一根是妈妈买给她的，裹了红色的毛线，带着两个带斑点的小红球，她喜欢到跟什么似的，老扎在头上，一走路两个小红球就跟着晃动的头发一跳一跳。阿妈和阿爸走后不久，她头上换成普通的黑色橡皮筋，说原来的不见了，原来是她藏起来了。
一朵红色的塑料花，每一个花瓣都尖尖的垂下来，插在绿色的花蒂里，可以拧落，是春桃见小妹喜欢，从他们家电视柜上一束假花上揪下来，送给小妹的。
衣袋里有一条肉红色的塑料腿，比我的指头要细，踮着脚，脚踝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用花碎布结的。这应该是春桃的娃娃腿吧。春桃有数不清的娃娃，床上、桌子上、沙发上、电视柜里，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娃娃，会眨的蓝色眼睛，眼睫毛可以一翘一翘的动，双臂双腿会上下转弯，可以坐，可以站，可以穿衣服，可以脱衣服，有些还会唱歌。小妹曾经那么羡慕过春桃的娃娃，想要一个，可以帮她换衣服，给她扎辫子，每一次去春桃家里玩，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娃娃。而我们家里从来不会为她买任何的玩具，只有四狗才可能磨着阿婆和阿爸买些便宜的小汽车、卡片，玩不了几天就坏掉。
什么时候，她捡了一条娃娃的腿，藏在自己的衣袋里？
还有一条扁扁平平的长绳，紧紧蜷曲着，用糖果纸一张张折叠后钩在一起做成的，粉红色，黄色碎花，黑白，青绿色，纸的，塑料膜的，每一个棱角都很折叠得整整齐齐，很分明。两只手轻轻拉直，差不多有我两条手臂合起来那么长。
家里不常吃糖果，逢年过节扔的糖果纸也不多，大姐和我都把糖果纸给小妹，每一次她拿到糖果纸都兴奋到脸红红的。为了那一刻，我在村里游荡的时候，经常低着头，如果地上有一张糖果纸就捡起来，擦干净，抹平，拿回去送给她。她曾经有过一条更长的纸绳，却给四狗发火时拆散撕碎了，她默默捡起纸屑捧到外面的竹园去扔掉，没有哭。
一天到晚，她总是出出入入忙个不停的，搂柴火，打猪草，喂猪，择菜，喂鸡，扫地。什么时候，她捡了一堆糖果纸，重新做了一条纸绳？连我也不知道。
我把糖果纸做的长绳一截截拆散了，分成一张张糖果纸，每一张的花纹都很漂亮，只是上面的叠痕怎么都抹不平了。我用橡皮筋把它们绑成一叠，放回衣袋里，如果小妹回来，可以重新再叠一条纸绳。
小小的铃铛，我用一条绳索绑了挂在柴房的窗棂上，来来去去，听着它摇摇晃晃，在唱歌：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四狗试过想去摘掉它，我跟他狠狠打了一架：“这是小妹的铃铛，谁都不许动。”
我曾经走出村口的三岔路，坐了很久，人来人往，没有人告诉我大城市在哪里，也没有人告诉我小妹从面前的哪一条路走了。回到屋里，还是随口会喊：“小妹，小妹。”
阿婆也是，有时候还顿着拐杖喊小妹，喊出来后也怔怔地站着，小妹并没有一口答着“哎——”一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四狗有吵过要小妹回来陪他玩，很快给阿婆用零嘴哄服了，整天跟着阿婆转，也不再提回外婆家里。我想过偷偷把那些零嘴拿出来扔了，可是天气冷，阿婆和四狗几乎都在房间里。
家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大姐在放学的空闲默默地打猪草喂猪洗衣做饭，不主动和阿婆说话。阿婆一开口教训她做事慢：“猪不喂地不扫，整天慢慢磨！”
大姐充满怒气地瞪着她：“慢？嫌我慢就不要卖掉小妹啊，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你花着卖我妹的钱你心安吗？我去跟全村人唱衰你，没有见过这么狠毒的阿婆！”
阿婆也怒气冲冲：“我是为她好！她在这个家里就是做家务，跟着人家是去享福，知道吗？做千金小姐享福！”
大姐叫着：“享福？连阿妈也没有来得及见一面就给卖掉了，这叫享福？就听说旧社会有人卖儿卖女的，没想到分田到户还有人卖孙女！”
阿婆哼了一声：“我不跟你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就是想去都没有这个命。”
大姐冷笑：“我还真巴不得没有这个命，巴不得没有个这样的阿婆！三伯不见了你就挂在心头，也不想想我爸妈回来不见了小妹会伤心！”
阿婆举起拐杖老半天，没有打下去：“你懂什么！”
村子里是没有秘密的，好消息坏消息跑得比人还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阿婆将小妹送人了，而且是送给大城市里的人，全村轰动。不少女人跑来家里跟阿婆说这个说那个，啧啧称赞。
“好福气，难得遇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事！要是我有个女儿也送去享福了。”
“从小我就说爱娣生得不一般，眼睛黑亮下巴够兜，原来是千金小姐的命！
“你没有听说以前大坡那个盲眼的算命先生批她是丫环身小姐命吗？还说她是金口玉言，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吓人一跳。”
“要是七叔七婶回来，不知道多欣慰，跟着在村里刨地有什么前途，左右不过又是嫁一个耕田掘地的，如今可好了，以后就是大城市的姑娘了。”
“做大城市的姑娘，嫁个大城市的司机，一天到晚吃喝都不愁。”
一阵轻笑：“嫁司机？凭爱娣这水灵灵的模样，要嫁就嫁个干部，买买菜做做饭，整天就在家里做太太，出去谁不仰头看？”
“也就是十婆敢这么做，当机立断，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这种机会不是容易撞得上的。”……
个个都觉得小妹好福气，阿婆听得连连点头，喜上眉梢：“我也是在大队那里遇上的，本来是去卖猪肉，刚好遇上她们，没说两句她们就问我有没有几岁的女孩子，脾气要好要懂事的，实在不行，几个月的娃娃也可以。我立即就去学校找女先生，把带娣**来了，可惜带娣那把辣椒嘴她们不喜欢。我就说家里还有个小的，天天打猪草喂猪扫地的，家里头什么活都晓得干，比大的还懂事，她们听了很高兴，就约好第二天来看的。要不是我把爱娣夸得一朵花似的，她们也不会特地过来看，呵呵，要不是我，爱娣也不会变成城市人。”
大家哈哈笑，不住点头。
阿爸阿妈回来，也是这么高兴吗？他们也会为小妹变成城市人而笑呵呵吗？
“以后爱娣长大了，一回来看你们不就要钱有钱，要物有物？十奶可以跟着坐汽车去享福，哈哈。十奶好运气，好运气。”阿生奶咂着嘴。
阿婆的笑声停下来了：“等她回来，我骨头都可以打鼓了，何况，我根本也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啊，十婆你没有问？那以后还去哪里找回这个孙女？？”其他人瞪大了眼睛。
“送出去就没有打算要回来的，我就是为爱娣打算。何况，人家要她的时候就说好，以后不能牵牵扯扯的，要不爱娣还不是经常念着家里？怎么肯一心一意做他们家里的人？”阿婆说。
其他女人的叽叽喳喳消失了，一个个低着头。要是她们遇上那两个女人，真舍得将自己家里的女儿送去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吗？我是舍不得把小妹送走的，要是当时知道她们要抢走小妹，我就是挨打也不肯让小妹出家门半步的。可是，我却眼睁睁看着小妹出了家门。每一次想到小妹蹦跳着离开家门的情景，我都想嗷嗷大叫。
我走进阿爸阿妈住的房间，在衣柜里翻抄。里面还有小妹几件花衣服，一件红白格子的，一件白底蓝花的，一件红色混金线的，都打着补丁，衣领和袖口磨到破旧起毛。白底蓝花的那件下摆撕裂了一条缝又补回来了，针脚很粗糙，还缝得皱巴巴的不齐不整，是她自己拿针补的吧。这是阿妈走了之后撕裂的吧？不敢跟阿婆说，自己偷偷拿针线补回来，我的衣服撕裂了，有时也是她帮我几针缝补的，有一次不小心，补袖口居然和衣襟缝在一起，小妹一边拆一边落泪，我哄了老半天才好。
白底蓝花的上衣捧起来沉甸甸的，我伸手去鼓鼓囊囊的衣袋摸，里面零零碎碎的是一些小玩意：
两颗透明的玻璃珠，一颗黄绿色流纹，一颗红白色流纹，是四狗磕破了不要的。
几张小卡片，有葡萄的，有鲜花的，有一张是汽车，是阿爸以前买给四狗玩的卡片。
一个小小的铃铛，是我在路上捡回来给她的。
四根橡皮筋，三根是阿妈以前扎辫子用的，一根是妈妈买给她的，裹了红色的毛线，带着两个带斑点的小红球，她喜欢到跟什么似的，老扎在头上，一走路两个小红球就跟着晃动的头发一跳一跳。阿妈和阿爸走后不久，她头上换成普通的黑色橡皮筋，说原来的不见了，原来是她藏起来了。
一朵红色的塑料花，每一个花瓣都尖尖的垂下来，插在绿色的花蒂里，可以拧落，是春桃见小妹喜欢，从他们家电视柜上一束假花上揪下来，送给小妹的。
衣袋里有一条肉红色的塑料腿，比我的指头要细，踮着脚，脚踝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用花碎布结的。这应该是春桃的娃娃腿吧。春桃有数不清的娃娃，床上、桌子上、沙发上、电视柜里，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娃娃，会眨的蓝色眼睛，眼睫毛可以一翘一翘的动，双臂双腿会上下转弯，可以坐，可以站，可以穿衣服，可以脱衣服，有些还会唱歌。小妹曾经那么羡慕过春桃的娃娃，想要一个，可以帮她换衣服，给她扎辫子，每一次去春桃家里玩，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娃娃。而我们家里从来不会为她买任何的玩具，只有四狗才可能磨着阿婆和阿爸买些便宜的小汽车、卡片，玩不了几天就坏掉。
什么时候，她捡了一条娃娃的腿，藏在自己的衣袋里？
还有一条扁扁平平的长绳，紧紧蜷曲着，用糖果纸一张张折叠后钩在一起做成的，粉红色，黄色碎花，黑白，青绿色，纸的，塑料膜的，每一个棱角都很折叠得整整齐齐，很分明。两只手轻轻拉直，差不多有我两条手臂合起来那么长。
家里不常吃糖果，逢年过节扔的糖果纸也不多，大姐和我都把糖果纸给小妹，每一次她拿到糖果纸都兴奋到脸红红的。为了那一刻，我在村里游荡的时候，经常低着头，如果地上有一张糖果纸就捡起来，擦干净，抹平，拿回去送给她。她曾经有过一条更长的纸绳，却给四狗发火时拆散撕碎了，她默默捡起纸屑捧到外面的竹园去扔掉，没有哭。
一天到晚，她总是出出入入忙个不停的，搂柴火，打猪草，喂猪，择菜，喂鸡，扫地。什么时候，她捡了一堆糖果纸，重新做了一条纸绳？连我也不知道。
我把糖果纸做的长绳一截截拆散了，分成一张张糖果纸，每一张的花纹都很漂亮，只是上面的叠痕怎么都抹不平了。我用橡皮筋把它们绑成一叠，放回衣袋里，如果小妹回来，可以重新再叠一条纸绳。
小小的铃铛，我用一条绳索绑了挂在柴房的窗棂上，来来去去，听着它摇摇晃晃，在唱歌：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四狗试过想去摘掉它，我跟他狠狠打了一架：“这是小妹的铃铛，谁都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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