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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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放牛回家,姑妈来了,在屋里和阿婆亲亲热热地说话,一见我就喊:“傻仔,你放牛回来啦.”“傻仔,喊姑妈。”阿婆叫。
“姑妈。”我喊了句,将牛拴好。

姑妈比阿爸老,嫁了个更老的老公,生了一群腰弯弯的表哥和一群漂亮的表姐,表哥表姐的名字老是给姑丈改来改去的,一下子说缺什么,一下子说克什么。比如大表哥,我记得的名字就有伯湖、伯锐、伯灿、伯志,又改回伯湖;大表姐叫素娥、金铃、瑞仙、瑞芬、瑞茵什么的。改来改去,我们都糊涂了,直接喊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了事。

他们村地少,一半水田一半山地,基本都不种禾,山地种番芋、芋头、黄豆、花生、玉米,山脚靠水田的地方种黑蔗,水田里有莲藕、慈菇和其他的菜。我最喜欢夏天去他们村,可以看到一塘一塘的荷花,红艳艳的,不用下塘,在塘边伸手就可以摘一大束。阿婆以前能走能行时,时不时会带大姐和我去姑妈家住几天,这两年没有怎么去了。在他们家看过一次冰雹,透明的,一颗颗好像冰棍碎了洒满地,我拿着篮子冒雨冲出去捡了一堆,想带回去给小妹,没一会儿全化掉了。姑妈姑父做生意忙,也少来,就年初二来拜年,正月十八来吃酒席,看热闹。

姑妈带来了一篮子红彤彤的番茄,一只大南瓜,还抓来一只母鸡,扎了脚,在墙角腾腾扑扇着翅膀想要飞,还拉了几滴屎在地上。

我拿过一只番茄,张开嘴巴一咬,真甜哪!汁液流进喉咙,比泉水还解渴。

姑妈笑:“你这家伙,洗都不洗。”不管多久没有见,她一开口,那种熟悉的感觉就从脚底下冒起,特别舒坦。

我顾不上说话,三口两口就咬完一只番茄,又去抓第二只。

“没规没矩,也不怕失礼,哎,傻仔就是傻仔!”阿婆不满地白了我一眼。

我不理她,美滋滋地啃着番茄。

“能帮忙家里放牛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姑妈笑笑。

“你们家还有下冰雹吗?”我问。

“傻仔,哈哈,现在天冷哪里还来的冰雹?你又想去捡冰雹了吧,那一篮子没有捡够?”姑妈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椅上摔下来。

阿婆敲敲桌子:“别跟他一起疯,你们素娥怎么样了?”

姑妈立刻变得没精打采:“还能怎么样?照样。她铁了心要嫁给阿峰,她爸把她锁在房间里,她干脆躺着不起来了,求她起来都不起来吃,真是活活给她激死。”

“我是老人都很开通,你们不要死脑筋。阿峰家境好,又一心一意看重素娥,要嫁就由她吧。女人嫁人图什么?不就图个有钱人下半辈子好好享福吗?他们家收废铁的,那钱来得像江水啊。”阿婆笑咪咪的,“你们也不要死脑筋,过了这个村真的没有这个店,遇上这样一份好人家,是素娥前世修来的福分。”

“唉,不是不知道他家境好,可是真要嫁给他,这怎么叫?辈分全都乱了?阿妈你也不想想看,阿峰是志英表弟,素娥喊志英舅妈,嫁了过去该叫志英舅妈还是表姐?都乱套了,我一想就头大。”姑妈用手撑着下巴。

阿婆笑笑:“阿峰素娥虽都是我家的亲戚,可一头是女方的,一头是男方的,又没有血缘,就是八人大轿抬到家门口,也没有人敢说二话。现在不比过去,轻易不浸猪笼啦,你以为是你那时候啊。”

姑妈的脸立刻沉下来:“阿妈,都过去了,不要再提,都二十年了,仔大女大,我都忘记了。”

阿婆叹一口气:“慧贤,阿妈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年不单是我不肯,村里的老人也不肯啊,自古同姓不通婚的,你真要跟了进全,两个都要抬去江里浸猪笼!何况你又比他大一辈,是他姑姑。就是**他老人家来我们村,也要遵祖宗几百年的规矩吧。我们村自古以来浸过多少只猪笼啊,你没有看三河湾那里的祖公祖婆,不也有人说他们其实不是跳江是浸猪笼的吗?”

姑妈脸黑黑的:“妈,我们就说素娥的事情,不提别的。”

阿婆立刻说:“好,我们就说素娥的事情,你回家就跟她说,外婆劝你接受他们结婚,但是有一条,要请个媒人,没有媒人那不是私奔吗?像话吗?”

姑妈噗哧一笑:“刚刚还说自己开通呢,原来也是个死脑筋,现在好多人结婚都不用媒人了,我们村出去打工的姑娘,好多不用相亲,不用媒人就直接结婚了,又省事又省钱。”

阿婆顿顿拐杖:“乱来,这个世道像什么样子?男婚女嫁,媒人大过天,没有媒人还成礼了?自古戏文里状元小姐抛绣球结婚,最后不都要请个媒人?”

姑妈哈哈大笑:“妈你真行,戏文都给你抛出来了。”

阿婆得意地笑笑:“那是,那是。”

姑妈摸着阿婆的肩膀:“妈,安兆他们不在家,难为你带着一群孙子孙女了,有什么为难的就跟我说说。”

阿婆眉开眼笑:“有个女儿就是贴心,什么都想着阿妈。阿妈老是老了,可是骨头还硬着呢,再熬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你别想着妈,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生意。你家里一大摊子事情,有什么为难的就自己憋着,也不好对别人说,你看看,最近可不又瘦了?”

姑妈扬起头:“阿妈你就胡说呢,人家都说我最近胖了,要不你仔细看看我的脸。生意好着呢,塘里的莲藕挖得差不多了,就留下两分等过年。等过了年啊,给你做两套新衣服,大襟衫,穿着舒服!”

阿婆格格笑出声来:“我都说吧,生个女儿好享福,什么时候都把阿妈摆在心头。其实也不用做新衣服啦,我还有几套七成新的衣服呢。安兆七月份给我买了绸缎,一匹绿色的,一匹红色的,花纹也好,过了年我好好裁剪下,先做好寿衣,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也不用手忙脚乱。”

“呸呸!阿妈别胡说,你可以食到百一一看着子孙满堂的,冬至都过了,别在祖宗面前乱说啊。”姑妈双手合掌,冲着门口拜了拜。

阿婆伸出手,拍拍她:“你这傻女,阿妈都快七十了,在世就是耗柴米的啦。何况,一个人在世,穿多少食多少都是命中注定前世修来的。这一辈子,你妈也吃了不少苦,早死就是早投胎,换一个好人家呢。”

“妈,你就是这辈子吃了不少苦,还没有好好享过福呢。等四狗他们大了,好好孝敬你老人家,做个老太太。”姑妈抹抹眼睛。

阿公死得早,死的时候阿爸还在阿婆肚子里呢。姑妈之前,还有几个不**的孩子,一个大伯据说都会使牛拉犁了,上过私塾,算盘打得啪啪响,突然发伤寒说没就没有了。还有一个三伯过年时去镇上买香烛,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给国民党拉走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过年吃饭的时候阿婆总要给他留一个座位,放上一副碗筷。不过在家里阿爸不许我们提起三伯的。阿爸是排第六的,怕养不活就改成排行第七。

“老天爷让我什么时候闭眼就什么时候闭眼,只要死前能见上你三哥一面,就让我立刻两腿一伸我都心甘。”阿婆叹了口气。

“阿妈,都几十年了,你也别老想着三哥了,说不定人早没有了。”

“儿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会不想?我只能想着他还活着,在他们说的什么香港,什么台湾,说不定啊,哪一天就出现在门口,大大声声喊我妈呢。只是我们不住在旧屋那里了,他回来还认得吗?”

“阿妈,你又来了,旧屋不好端端的还在那里吗?你的寿材都在那里摆了十几年了。”姑妈像个小姑娘,有些娇嗔地看着阿婆。

我吐吐舌头。

寿材,暗红色带寿字的棺材就停在旧屋的阁楼上,阴阴森森的,每次去到旧屋我们都吓个半死,单独一个人是不敢去的。阿婆倒经常有去转转,看一看,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村不少老人都是早早准备好棺材的,停在家里的旧屋,每年挑个时间,抬出来晒晒太阳,重新上一道漆。要是临死才来急急脚做棺材,不管多有钱做多盛大的法事,子孙都会给人说闲话戳脊梁骨的。安和伯家里给他们两公婆准备的最好,一对正宗的柳州寿木,每年抬出来上漆时不少外村的人都过来看,啧啧称赞,安和伯每次看着自己的棺材都笑咪咪的,心满意足。

“你哭,你哭什么哭?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尽先人的脸面!不拿你去浸猪笼算你好命!”一阵怒喝从屋外传来,还伴着阵阵女人的哭声。

我跳起来,冲出去,姑妈和阿婆也跟着出来看热闹。

院子外面围了好多人,叽叽喳喳的,指指点点。我站在院墙头上一看,人群中围着的是阿宽伯,拉着一辆双轮车,车里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手脚都被铁链交横十字紧紧锁在车上。

“阿爸,阿爸,你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女孩子不住地哀求。

是秀芝,阿宽伯的女儿,她长得特别秀美的,腰和腿都细细长长的,读得书多,知书达理,大家都说她哪像个乡下土妹子,简直是个大城市的千金小姐。六月读完书的时候,听说她跑到班里的男生家里不回来了,大家都笑她不知羞耻,阿宽伯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一提到她就气打不过一处来,******骂个不停。前面阿婆骂的也就是她,不知道阿宽伯怎么把她擒回来了。

“饶你?我还求你饶过我呢,几辈子的脸都给你一个人丢光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见祖宗!你不是有脚会跑吗?看你这回还怎么跑?要不我拉猪去镇上卖,刚好遇上你这烂货,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我们养只鸡可以生蛋,养只猪可以卖钱,养只狗还会守门,养你有什么用?”阿宽伯骂不绝口。

“阿爸,你这样抓我回来,他又不知道,还以为我给人拐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让我跟他说一声也好啊。”秀芝泪流满面。

围观的人不住地笑。

“你当我是三岁娃娃来哄呢,就绑你回家锁在房里,以后都不许出门口半步,我养你一辈子,当菩萨一样供,只求你不要丢我老脸了!”

阿宽伯拉着双轮车继续往村头走去,后面跟着一大堆老老小小,走了好远还听到秀芝的哭声。

“阿宽哥也太鲁莽了,当秀芝是猪狗呢。”姑妈摇头。

阿婆也摇头:“阿宽成世人都是这样的啦,李逵似的粗人,以前三天两头把秀芝她妈揍得半死,那女人就这样跳了江。现在这个老婆,三天两头嘴脸像蒸过一样,还说是摔的碰的,难不成她住梯子上的?”

姑妈叹一口气:“秀芝也可怜,阿宽哥不会真的这样绑她一世吧。”

“绑得住吗?绑得住人也绑不住她的心,心都野了,十条铁链都锁不住,等着瞧吧,还有好戏看。”阿婆冷笑。

阿婆让姑妈把抓来的鸡杀了,熬了浓浓的鸡汤,姑妈喝了才回去。大姐小妹也喝得心满意足的,摸着肚皮笑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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