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拯救自己

我叫成，1977年出生在四川省绵阳市盐亭县的一个干部家庭，父母都是国家公务员。自我哇哇落地的那一天起，我的喜怒哀乐就成了一家人脸上的“晴雨表”，我高兴的时候一家人跟着乐，我苦闷的时候全家人也都面露忧色。在家里我是“小皇帝”，在邻人的眼里我是“小少爷”。天生聪颖的我从5岁就步入了学校，每学期末都会捧着一张奖状回家。可是到了上初中时我出现了偏科，理化课使我大伤脑筋而无心去学，渐渐地那些学习上的荣誉也都离我远去了。勉强升上高中之后，在青春期的萌动下我走上了早恋之路。每每花前月下使我新奇兴奋，而录像厅、游戏室又成了我们消遣娱乐的最佳场所，让我根本就无心学习，逃学成了家常便饭。为了玩乐上的开销，我还经常以买辅导资料为名向父母要钱。直到十五岁上高二那年，一次“堕胎事件”传得沸沸扬扬，迫使我离开学校，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这个大熔炉。
记得有人说过：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你掉在什么颜色里就将被染成什么颜色。初入社会，我们镇上的失业青年和小混混有事没事都喜欢找我玩，今天这个乡集明天那个镇场的东游西荡、吃喝玩乐，找小姐、玩“三陪”，尽情地享受。本来我还以为这些朋友挺投缘，后来才发现他们之所以愿意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父亲是镇上的“一把手”、哥哥是一名公安，从而导致了一幕幕强吃霸奢的闹剧不断上演。很快，我在当地就声名狼藉，原先的“小少爷”变成了“小恶棍”。在别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憎恨目光中，无奈之下的父亲通过关系把我弄到了外市的粮食局参加工作。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逃离。

到了新环境之后，不安分的我依然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在粮食局工作仅仅几个月，我就“搞定”了局长家的千金。可是，光靠那一点工资怎么也无法维持过惯了奢侈生活的我与女友的开销。胆大包天之下，我挟裹着局里的半年奖金共三万元与女友“比翼双飞”到了深圳。这又是一次逃离，和以往不同的是身上背负了罪责。在那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用国家的钱把自己装扮一新，于花花世界中食尽人间美味与艳色。但好景不长，很快，我就囊中羞涩，只好将仅剩的一点钱给局长千金买了一张返回老家的车票，自己只身留在深圳。年少轻狂的我本以为到哪儿都能混碗饭吃，却不料在这个充满了竞争的特区，没有学历和特长实在是难以立足。终于，过不了苦日子的我铤而走险，干起了抢夺女士背包的勾当。

一副手铐结束了那段胡作非为的“自由”生活。1992年9月我背负着三年教期走进了广东韶关市劳教所。当时十七岁的我还不知道，这仅仅是恶梦的开端。在劳教所里我最怕的莫过于劳动和训练，可这儿除了这两样似乎就没有别的了。每当想到要在这里度过整整1095天，我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于是我屡屡抗教，换来的却是身心上的伤痕累累。在绝望中我想到了死，或许只有自杀才是惟一的解脱方法。可是，难道就这样一死了之吗？不，至少也要给父母留下一封遗书，来表达自己对他们养育之恩的感激。

“爸、妈：我多想再当面叫你们一声，却无法做到了，因为孩儿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有这样才能解脱此生的罪恶。今生从未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只求来生再报。儿在九泉之下保佑二老安康，万请珍重……”

沾满了泪水的遗书未能及时寄出，被管教给发现了。劳教所立即安排对我进行重点监控，并将情况告知了家中。父亲于百忙之中放下一切事务乘飞机赶来，当见面时久久都没说一句话，只有两双手在颤抖中的相握交流。仅仅几个月父亲就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虽无声息却将我的肝肠砸得寸寸断裂。十多年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坚强的，作为镇上的父母官始终保持着令人敬仰的威严，不曾想在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面前展示出人性中软弱的一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再犯错，我们的父子关系从此断绝。记住，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是父亲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严厉，我却从中解读出一份深深的关爱，也就此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我被调到了另外一个中队，不久，又根据个人特长宣布由我担任板报宣传员。在新的环境下，我减少了许多心理压力和思想负担，表现较为稳定，三年的教期也获减了七个月。然而，就在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满时，在我骨子里潜伏的不安分因子又活跃起来。面对指日可待的重返自由世界，我彻底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和向父亲作的承诺，开始与外来的师傅私下来往（劳教所从事手加工，由外来人员亲临指导），暗地里购得许多色情、暴力的录像带整夜整夜地观看。为了给枯躁单调的劳教生活增添一些刺激，我借着担任“民管会”副主任的头衔，有事没事对看不顺眼的学员大打出手。终于，在一次情绪失控下致一人死亡而再遭逮捕。很快，法院于1995年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我死刑。

接到判决书那一刻，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觉得灵魂已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我的末日到了，真的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在手铐和脚镣的禁锢中我每时每分都在反思自己十八年的人生历程——父母的娇宠下长大、十五岁失学、半年的胡作非为、两年半的劳教生活，除此之外空空如也。难道这就是我简单苍白的人生？不！我呐喊，喊不出；我怒吼，却无言。我对自己说绝不能就这样死去，虽然今生无法孝敬父母，最起码也要出去再亲眼看看他们，表达对养育之恩的感激和内心无限的悔恨。于是，又一个荒谬的想法——逃。我想到了并开始为此做些准备活动。所幸的是，省高院的死刑复核及时下来了，我被撤销原判决重新裁定为无期徒刑。当白纸黑字在梦幻般的感觉中出现，我整个人一下子就瘫了下去，许久，才从胸腔里吼出一句长长的生命万岁！”

在得知自己重新拥有生存的机会后，刚开始我对上苍充满了感激。即使是被判处无期徒刑我已觉得无比幸运，即使是预感到前方的重重苦难我也觉得不再可怕。作为一个曾经历过无法把握自己生死的人，我对生命又迸发出新的向往。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向往在我身上渐渐地转为性格上的缺陷，对自己极端不负责任的意识又死灰复燃了。

入监服刑后，由于抱着反正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想法，我对一切监规纪律都视若无睹，目空一切、我行我素。父亲在劳教所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一直在耳边回响，“若再犯错，我们的父子关系从此断绝。”想到无期徒刑的漫长和亲情的失去，我彷徨无助。无数个“怎么办？”整天充斥在脑海，致使我无心改造，服刑三年多了还是无期徒刑。就在我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时候，监狱警官摸准了我思想上的症结，在他们工作下，突然有一天，久未联系的父亲来到监狱探视我。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因为我的犯罪入狱，父亲已经提前退休，母亲病卧至今，哥哥也觉得无脸在公安队伍中继续工作而申请了调离。面前的父亲虽然才刚过五十，却已是满头白发，看上去更象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头。他告诉我，不管怎么样，人活在世上总得向好的方面去追求，破罐子破摔那是懦夫的行为；他还告诉我，二老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出狱，成家立业。“还是那句老话，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改好了，你还是我的好儿子……”父亲的话依然是那么朴实，却让我的灵魂在无价的亲情中深深震憾，颓废的身心也逐渐复苏。

有了亲情的鼓舞，在接下来近八年的服刑岁月中，我的身上爆发出对改造的巨大热情。自1998年无期徒刑被减为有期徒刑十九年后，又分别于2001、2003和2005年三次获得减刑共五年四个月，一次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并顺利地通过了全国成人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文凭。如今的我还有五年半的余刑，如果好好把握的话，一年后可望获假释出狱。对于这样的改造成绩，许多同改都钦羡不已。但他们却不知道，正是亲情的甘泉注入了那曾经荒芜的心田，才使一棵即将枯死的秧苗又焕发出新的活力，而在成长中，又要付出多少艰辛的努力，品尝多少改变和拔节时的痛苦啊！即使是新生在即，我的内心仍然充满了对自己曾经犯下恶行的悔恨。尤其在夜不能寐的时候，一想到年老多病的双亲还在家中苦苦守候着我的归返，不知还能否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欣慰笑容，我的心底便有一种如蚁虫咬啮般尖锐的疼痛。但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我又该怎样来表达心中的忏悔呢？

是的，在人生最宝贵的花季年华里，我的世界却是一片灰色，整整十四年的青春岁月，我在愚蠢的自毁和感悟亲情下的修复中度过。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却有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出狱后我该做什么，还能拥有崭新的人生吗？虽然经过了无数次的设想，可每一回都只能以苦笑告终。

问苍天，苍天无语；问自己，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