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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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艺剧院里正在排演《小公爵夫人》第一幕刚刚排演完毕第二幕即将开始。福什利和博尔德纳夫坐在舞台口的旧扶手椅上正在谈论剧中的问题。提台词的矮个子驼背老头科萨尔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嘴上咬住一支铅笔在翻阅剧本手稿。
“喂还等什么?”博尔德纳夫忽然嚷道一边用他那粗大的手杖愤怒地敲着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知到哪里去了”巴里约回答道“他是舞台副监督。”

这下可引起一场风波。大家都叫唤博斯克博尔德纳夫破口骂道:

“***!还是老样子。摇铃也没有用他们老是到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如果排演过了四点钟他们就嘀嘀咕咕。”

这时博斯克大摇大摆回来了。

“嗯?什么?要我干什么?啊!轮到我出场啦!早该告诉我一声嘛……好吧西蒙娜说到末尾那句台词‘客人们来了。’

我就上场……我该从哪儿上场呢?”

“当然是从门口上场喽。”福什利恼怒地说。

“对但是门在哪儿呢?”

这次博尔德纳夫把火泄到巴里约身上他又骂起来并用手杖猛敲地板简直要把地板敲穿了。

“***!我说过要放一张椅子表示门在那儿。每天都应该重新安排好……巴里约呢?巴里约在哪儿?又一个人不见了!他们全都溜啦!”

巴里约亲自搬一张椅子来放到地板上听到博尔德纳夫那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他驼着背一声不吭。排演开始了。西蒙娜戴着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她摆出一副女仆的样子正在收拾家具。她停下来说道:

“你们知道我并不感觉暖和我要把手放在手笼里。”

说完她换了演戏的语气轻轻叫了一声欢迎博斯克:“瞧!原来是伯爵先生。你是第一个到的伯爵先生太太一定会很高兴的。”

博斯克穿着一条泥迹斑斑的裤子和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头戴一顶旧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大围巾。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用拖得长长的低沉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别惊动你的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去吓吓她。”

排演还在继续进行。博尔德纳夫面有愠色把身子缩在椅子里面带倦容地听着。福什利则烦躁不安在椅子里不停地动着心里时刻痒想打断排演但还是忍耐住了。在他身后大厅里黑魆魆、空荡荡的他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声。

“她来了吗?”他侧着身子问博尔德纳夫。

博尔德纳夫只点头作答。他让娜娜演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但是娜娜想先看看戏再说因为她对是否还演荡妇心里有点迟疑不决。她盼望扮演正经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黑魆魆的包厢里;拉博德特尽量为她帮忙在博尔德纳夫面前替她说情。福什利用目光寻找了她一下马上又继续看排演。

全场只有舞台口的灯亮着。那里只有一盏小灯是安装在脚灯分叉处的一个煤气灯头它的光亮照在一面反射镜上光亮全部反射到台口。煤气灯头的光焰在昏暗中犹如一只睁大的黄色眼睛无精打采地闪烁着。科萨尔把剧本手稿捧得高高的身子贴近细长的灯杆这样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背正好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驼了。博尔德纳夫和福什利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舞台犹如一艘硕大无朋的船只那盏灯酷似挂在泊船站上的一根柱子上的风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船中间方圆几米的一块地方。演员们在灯光下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幻影他们的身影在不停晃动着。舞台的其余部分是一片茫茫烟雾颇像一片拆除建筑物的工地也像一座倒塌了的教堂。梯子、架子、布景塞满地面布景全都褪了色就像一堆堆废弃物;挂在空中的布景看上去像大估衣店里挂在屋梁上的破布。在空中布景的高处一束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像一根金棒劈断舞台上空的黑暗。

在舞台后边演员们一边闲聊一边等待上场。他们讲话的声音渐渐大起来。

“喂瞧你们这个样子住嘴好吧!”博尔德纳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一句话也听不见……你们要说话就滚出去说;我们这边正在有事……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不管什么人都要罚款!”

演员们安静了片刻。他们聚拢到一起坐在一条长凳和几张简陋椅子上。那些椅凳是晚上演第一幕时的布景要放在花园布景的一个角落上现在正准备安放。丰唐和普律利埃尔在听罗丝·米尼翁讲话她说游乐剧院的经理刚刚表示愿以高额报酬聘请她。这时听见一个人喊道:

“公爵夫人!……圣菲尔曼!……公爵夫人和圣菲尔曼上场喽!”

听到叫唤第二遍时普律利埃尔才想起自己是演圣菲尔曼的罗丝扮演公爵夫人埃莱娜她正在等他一道上场。博斯克老头在空荡、出响声的地板上慢慢地拖着脚步走回台后。克拉利瑟见他来了连忙给他让出半条长凳。

“他为什么那样咆哮?”克拉利瑟问道她说的是博尔德纳夫“马上排演秩序就会好的……现在不管排演哪出戏他都要火。”

博斯克耸耸肩膀他是不管这些大吵大闹的。丰唐低声说道:

“因为他预感到这出戏要失败。我看这出戏差劲。”

说完他又对克拉利瑟说起罗丝的事:

“嗯?游乐剧院愿出大价钱你相信吗?……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为什么不说还要送她一座乡间别墅呢!如果每晚真的付给米尼翁老婆三百法郎他早就干净利落地把博尔德纳夫一脚踢开喽!”

克拉利瑟相信每晚三百法郎是真的。这个丰唐总是喜欢在背后诽谤自己的同事!这时西蒙娜打断了他俩的谈话。她冷得全身直打哆嗦。大家都把衣扣扣得紧紧的脖子上还围着围巾仰头望着空中闪烁的阳光可是阳光却照不到阴暗、冷冰冰的舞台上。外边已经结冰了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空一片晴朗。

“休息室里没有生火!”西蒙娜说道“真讨厌他成了阿巴贡了!……我真想走我不愿在这里冻出病来。”

“安静!”博尔德纳夫又大声吼道那吼声酷似雷声。

于是有好几分钟时间只听见演员们含糊不清地朗诵台词的声音。他们几乎不做动作语调平直尽量省点气力。然而每当他们演到要引人注意的地方时便举目向大厅里扫视几下。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动着一片模糊的影子也像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阁楼里面飘着微尘。大厅里的灯全熄灭了它仅被舞台上的若明若暗的灯光照亮仿佛沉睡了里面的一切看上去模糊不清一派凄凉景象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都隐没在黑暗中。舞台左右两边的包厢从上到下挂着大幅灰布用来保护墙饰。一切东西都套上罩布连栏杆上的丝绒套上都盖上罩布整个楼座像裹上了双层裹尸布罩布的灰白色与大厅里的一片黑暗显得很不协调。整个大厅里都是褪了色的色调只能隐约看见凹陷进去的、光线暗淡的包厢包厢构成了每一层楼的骨架里面的坐椅像一个个黑点坐椅上的大红丝绒看上去几乎是黑色。大吊灯完全放下来了它的水晶坠子占据了全部正厅前座这种景象令人联想到搬家联想到观众出外旅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由罗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误入一个妓女家里她向脚灯处走去。她举起双手向着大厅撅起逗人的小嘴空荡的大厅里一片漆黑像灵堂里一样阴森。

“我的上帝!这个世界是多么奇怪啊!”她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确信能在观众中产生良好的效果。

娜娜裹着一条宽大的披肩躲在包厢里听着排演两眼却盯住罗丝。她转过身子悄声问拉博德特:

“你能肯定他会来吗?”

“完全可以肯定。他可能跟米尼翁一起来这样好有个借口……他一来时你就到楼上马蒂尔德的化妆室里去我把他带到那儿去见见你。”

他们说的是缪法伯爵。这是由拉博德特安排的在第三者处的一次会面。这事他早已跟博尔德纳夫一本正经地说过了。博尔德纳夫已有两次演出失败现在处境艰难。因此他急于把剧院提供给他们作为他们会面的场所并让娜娜扮演一个角色企图讨好伯爵向他借一笔钱。

“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你认为怎样?”拉博德特又说道。但是娜娜不动声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第一幕里作者描写了德·博里瓦热公爵欺骗他的妻子与金女郎、轻歌剧明星热拉尔迪娜通奸;在第二幕里公爵夫人埃莱娜一天晚上来到女明星家里想利用化装舞会的机会了解这些太太究竟用什么妙计征服她们的丈夫并把他们留在身边。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奥斯卡·德·圣菲尔曼他想诱使她堕落。她得到的第一个教训使她大为吃惊她听到热拉尔迪娜像个泼妇跟公爵大吵大闹而公爵呢却很温顺以笑脸相待;公爵夫人不禁大声叫起来:“噢!对男人应该是这样讲话!”在第二幕里热拉尔迪娜只在这场戏中出现。至于公爵夫人她的好奇心立即受到了惩罚:老风流德·塔迪沃男爵把她当成轻佻女人狂热地追求她;而在另一边博里瓦热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亲吻着热拉尔迪娜与她言归于好了。因为这个角色排演时还没有人担任就由科萨尔老头站起来念台词他念着念着根据自己的想象不由自主地加进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倒在博斯克的怀里演这场戏的。整个排演拖拖拉拉令人乏味演到这里时福什利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直耐着性子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演得不对!”他叫道。

这时演员们停止了排演个个垂着双手。丰唐皱皱鼻子脸上露出嘲讽大家的神态他问道:

“什么?怎么不是这样?”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根本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福什利补充道。他做起手势大步走来走去亲自表演起来。“喂丰唐你应该知道塔迪沃这时很激动;你应该弯下身子用这样的动作抓住公爵夫人……而你呢罗丝这时应当愣一下猛然愣一下像这样但是不要愣得过早要在听到接吻的声音时才……”

福什利解释得正起劲时霍地停下来对科萨尔大声说道:

“热拉尔迪娜接吻吧……吻得响一些让大家都听见!”

科萨尔老头向博斯克转过脸去在他的嘴唇上猛亲一下。

“亲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接吻”福什利得意洋洋地说“再吻一次……看见没有罗丝?我刚才走过时看见了我轻轻地叫一声:‘啊!她吻他了。’不过要练好这个动作塔迪沃应当再上场一次……来吧!试试看整个重来一次。”

演员们重新排演这场戏。但是丰唐内心很不乐意以致这场戏几乎排不下去。福什利不得不再重新指导两次而且每次都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演员们都没精打采地听他讲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像福什利要求他们低头走路似的;随后他们刚笨拙地试演马上又停下来动作呆板得像断了线的木偶。

“不行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丰唐终于用傲慢的口气说道。

博尔德纳夫没有开口。他把身子紧紧地缩在椅子里在那盏小灯的昏暗光亮下大家只看见他的帽顶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手杖从手上落了下来横放在肚子上;大家真以为他睡着了。这时他突然把身子坐直了说道:

“小伙计你真愚蠢。”他心平气和地对福什利说。

“怎么!愚蠢!”作者脸色变得煞白大声嚷道“你自己才愚蠢呢亲爱的!”

博尔德纳夫顿时勃然大怒。他又连说几次“愚蠢”他在脑子里搜索比“愚蠢”两个字更加恶毒的字眼找到了“低能”和“傻瓜”两个词来谩骂福什利。大家要起哄了这样下去这出戏是排演不到底的。他们每次排演一出新戏这类粗话在他们之间是经常骂来骂去的福什利并不觉得受到伤害可是这一次他确实恼火了他干脆骂博尔德纳夫是畜生。博尔德纳夫气得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杖抡得团团转他像牛一样喘着气嚷道:

“***!让我安静点……你说了那么多蠢话让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刻钟……你确实说了很多蠢话你连常识都不懂……事实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丰唐你别动。罗丝你稍微动一下别动得厉害你知道吧然后你走下来……好了这次就这样排吧。科萨尔接吻吧。”

结果排演得混乱不堪并不比刚才排得好。这次轮到博尔德纳夫来做示范动作了。他像一头大象却硬做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福什利耸耸肩膀嘲笑他那副可怜的样子。接着丰唐也来干预继续排演了博斯克斗胆提了一些意见。罗丝精疲力竭最后一下坐到代替门的椅子上。大家不知道排演到什么地方了更糟糕的是西蒙娜以为听见了该她接的尾白过早地入了场结果秩序一片混乱;这下可惹怒了博尔德纳夫他把手杖抡得飞转在西蒙娜的屁股上猛打一下。他经常与女演员睡过觉后到排演时又打她们。西蒙娜逃走时博尔德纳夫还气冲冲地喊道:

“这一棍你就受着吧***!再有人来烦我我就关闭这个破剧院!”

福什利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装出马上要离开剧院的样子。他走下舞台看见博尔德纳夫重新坐下来浑身是汗。福什利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们一动未动并排坐了一会儿黑暗的大厅里一片寂静。演员们等了约两分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仿佛刚刚干了一件繁重的活儿。

“好吧咱们继续排演吧。”博尔德纳夫终于用正常的语调心平气静地说。

“对继续排下去。”福什利说“这场戏明天再作调整。”

他们往椅子里一躺演员们又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进行排演。刚才经理和剧作者争吵时丰唐和其他演员快乐地坐在后面一条长凳上和几张简陋的椅子上。他们暗暗笑着低声埋怨还说些挖苦话。但是当西蒙娜屁股上挨了一棍泣不成声向后面走来时他们变得严肃起来。他们说如果他们是西蒙娜就把那个猪猡掐死。她揩着眼泪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的话。她说她同他的关系就此结束她要离开他何况斯泰内昨天还向她表示他要大力把她捧成明星呢。克拉利瑟听后很诧异因为这位银行家已经一文不名;但是普律利埃尔却笑起来提醒大家注意这个该死的犹太人诡计多端过去他缠住罗丝不放目的是把他的朗德盐场弄到交易所做投机。现在他正在抛出一项新计划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开凿一条隧道。西蒙娜兴致勃勃地听着。至于克拉利瑟一个星期来一直怏怏不乐拉法卢瓦兹这个畜生被她抛弃后一头钻进了老女人加加的怀抱里不是就要继承一个富翁伯父的财产吗!她没有指望了倒霉的事全让她碰上了。另外博尔德纳夫这个下流家伙让她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台词一共只有五十行好像她不能演热拉尔迪娜一样!她渴望演这个角色她希望娜娜拒绝演这个角色。

“那么我呢?”普律利埃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的台词还不到二百行。我想推掉不演……让我扮演这个圣菲尔曼真叫我丢脸这个人物写得太失败了。朋友们剧本是什么样的风格!你们知道这个戏一定没人看。”

西蒙娜同巴里约老头谈了一会儿话现在走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们不是谈到娜娜吗她就在大厅里。”

“她在哪儿?”克拉利瑟立刻问道一边站起来向四处张望。

这个消息立刻传开了。每个人都俯身张望排演中断了一会儿。博尔德纳夫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叫喊道:

“怎么?生什么事啦?把这一幕排演完……那边安静下来这样叫人受不了!”

娜娜坐在包厢里一直在看排演。拉博德特两次想同她谈话她感到很不耐烦用胳膊肘推开他叫他住嘴。第二幕就要结束了这时在舞台后面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蹑手蹑脚从舞台上下来生怕出声音。娜娜认出他们是米尼翁和缪法伯爵。他们默不作声地与博尔德纳夫打招呼。

“啊!他们来了。”娜娜舒了口气喃喃说道。

罗丝·米尼翁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这时博尔德纳夫说在排演第三幕之前第二幕还要重排演一次;这时他不看排演了用过分热情的态度去欢迎伯爵福什利却假装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围在他周围的演员身上。米尼翁吹着口哨双手反剪着目光盯着他的老婆罗丝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样?我们上楼好吗?”拉博德特问娜娜“我先把你带到化妆室里然后我再下来叫他。”

娜娜立刻离开了包厢。在黑暗中她只好沿着正厅前座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博尔德纳夫猜到在黑暗中走的是娜娜便赶上去在过道的一头把她拦住了。这条过道很狭窄在舞台的后面煤气灯昼夜不熄。为了赶紧把事情定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谈起荡妇这个角色。

“嗯?这是多么好的角色!多么富有魅力!这个角色最适合你演……明天就来参加排演吧。”

娜娜态度冷淡。她想看过第三幕排演再说。

“哦!第三幕才精彩呢!……公爵夫人在她自己家里打扮成荡妇的样子博里瓦热见了很厌恶从此他便改邪归正了。另外还有一个滑稽可笑的误会场面塔迪沃到她家时还以为到了一位舞女的家里呢……”

“那么热拉尔迪娜在这一幕中的分量怎样呢?”娜娜打断他的话问道。

“热拉尔迪娜吗?”博尔德纳夫神色尴尬地说道“有一场戏她要出场不太长但很精彩……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你而写的我坦率告诉你你签字吧?”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最后她回答道:

“等会儿再说吧。”

说完她就走了赶上了在楼梯上等她的拉博德特。全剧院的人都认出娜娜了。大家都在悄悄谈论她普律利埃尔对她回剧院很反感克拉利瑟生怕娜娜抢走她的角色。至于丰唐他假装无所谓态度冷漠觉得在背后说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坏话不该是他干的事;其实过去的热恋现在已经变成了仇恨由于他有一种恶魔般的反常**他一想到她过去对他忠贞不渝想到她的娇娆容貌想到他抛弃的那段共同生活心里就充满仇恨。

娜娜的到来已经使罗丝·米尼翁警觉起来看到拉博德特从楼上下来走到伯爵身边现在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缪法已经够她讨厌的了可是再想到她被他这样抛弃心里就更怄气了。平常在这类事情上她同丈夫从不罗嗦可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知道生什么事情了吧?……我誓如果她再耍抢走斯泰内那样的花招我就要挖掉她的眼睛!”

米尼翁听后泰然自若态度傲慢他耸耸肩膀好像什么他都看得很清楚。

“闭起你的嘴吧!”他嘟哝道“嗯?请你别作声好吗!”

他知道什么事情该认真。他已经把缪法的钱掏得精光他预料到了只要娜娜招招手缪法就会躺下来让她把自己当地毯踩。缪法已迷恋上她了这种恋情是无法控制的。他是很了解男人的所以现在他头脑里考虑的是怎样充分利用有利局面。应当见机行事他在等待时机。

“罗丝上场喽!”博尔德纳夫叫道“我们重新开始排演前面的两幕吧。”

“喂去吧!”米尼翁说道“让我一个人来应付吧。”

他现在还不忘记嘲笑别人。他觉得恭维一下福什利的剧本倒是挺有趣的。这个剧本写得太好了唯一不足之处是为什么把那位贵夫人写得那样正派呢?这样写很不自然。接着他冷笑起来问那个对热拉尔迪娜俯贴耳的博里瓦热公爵的原型是谁。福什利听了一点没有生气却微微一笑。博尔德纳夫向缪法那边瞅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这使米尼翁感到惊讶表情又严肃起来。

“咱们开始好吗?***!”经理吼道“开始吧巴里约!

……嗯?博斯克不在这里?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然而博斯克大模大样地回来了。拉博德特把伯爵带走时大家又继续排演了。缪法伯爵一想到要再去见娜娜心里就惶惶不安。他俩断绝关系后他感到生活异常空虚。被人带到罗丝家里在那里整天无事可做内心很痛苦他以为是生活习惯被打乱了的原因。他成天昏头昏脑什么他都不想知道他克制自己不去找娜娜这样就可避免伯爵夫人问他与娜娜在一起的情况。他觉得是他的贵族身份使他把什么都忘却。但是他内心在暗暗地斗争着娜娜似乎重新征服了他。他怀念她由于意志薄弱他又想到了她的**接着对她产生了一种新的专一的感情这种感情温柔得几乎成了父爱之情。他们决裂时的那一幕可憎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消失了丰唐的影子不再在他的眼前浮现娜娜把他驱逐出门、拿他老婆偷人的事来惹怒他的声音不再在他的耳畔萦绕。这些言辞统统飞到九霄云外了;而他的内心却保留了一种使他伤心的压抑这种痛苦紧紧地攫住他几乎使他窒息。他又产生了一些天真的想法他责备起自己心想当初如果他真心爱她她也许不会背叛他的。想到这里他的痛苦顿时变得难以忍受他太不幸了。这种痛苦犹如昔日的创伤复了剧痛起来不过它不再是一种盲目的、迫不及待的、将就一切的**。他怕失掉这个女人他只需要一个人他需要得到她的头、她的嘴巴、她的**这种需要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每当他回忆起她讲话的声音他的四肢就颤抖起来。他怀着吝啬鬼般的苛求和无限柔情想重新得到她。这种情恋早已侵扰着他使他痛苦万状所以拉博德特刚说了开头几句撮合他们会面的话他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接着他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觉得像他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居然做出这样一个放任随便的动作太可笑了。不过拉博德特懂得如何看待一切。他做事很有分寸他把伯爵送到楼梯口就与他告别了随后悄声说道:

“在三楼走廊右边门一推就开。”

在剧院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只有缪法一个人。他从演员休息室门口经过时从敞开的门看进去只见这间宽广的房间里一派破败景象在阳光照射下里面的东西又脏又破旧令人看了羞愧。但是最使他吃惊的是他刚走出黑暗、人声嘈杂的舞台就见楼梯间里光线明亮一派安静景象与他以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迥然不同。那天晚上他只见里面煤气灯雾腾腾散场后女演员们在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踩得楼梯咚咚响。现在化妆室里阒无一人走道里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声响十一月份的淡淡阳光从楼梯旁的方形窗户里射进来把一片黄灿灿的光亮洒在梯级上尘埃在空中的阳光中飞舞着死一般的寂静从楼上传到楼下。这里如此宁静缪法感到很高兴他在楼梯上慢慢拾级而上尽量让自己喘口气。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害怕起来生怕自己等会儿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眼泪汪汪。这时他走到二楼楼梯平台上确信在那儿没有人看见他他便倚在一堵墙上;随后他用手帕捂住嘴两眼瞧着歪歪斜斜的楼梯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铁栏杆、墙上剥落下来的石灰。这里如同一所妓院在下午这样的时刻妓女们正在睡觉这种破败不堪的景象在淡淡的阳光下暴露无遗。到了三楼他看见一只大红猫蜷缩在一个梯级上他只好从猫身上跨过去。那只猫半闭着眼睛单独守着这座剧院;每天晚上女演员们留下冷却了的闷味这只猫就在这种气味中昏昏欲睡。

在走廊的右边化妆室的门果然没有关上娜娜在等候他。那个小个子马蒂尔德是个天真的邋遢鬼化妆室里被她弄得肮脏不堪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缺口的陶器罐梳妆台上一层油垢椅子上布满红点仿佛是人血滴在椅子的草垫上。糊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纸上从上到下都溅上了点点滴滴的肥皂水。屋里还有一种臭味是一种酸了的香水味娜娜不得不打开窗户。她把胳膊肘搁在窗台上在窗口呆了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俯着身子瞧着下面她听见布龙太太用扫帚正在紧张地打扫狭小、淹没在昏暗中的院子里的绿的石板地的声音。一只鸟笼挂在百叶窗上里面的一只金丝鸟出刺耳的鸣叫在这里听不见林荫大道上和邻近街道上的马车声像在外省一样太阳仿佛在广阔的空间打盹儿。她抬起头来瞥见胡同里的一座座低矮房屋和一条条长廊上的玻璃天棚。她再望过去是维也纳街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映入她眼帘的是这些楼房的背面它们巍巍耸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空无人住。每层楼都有阳台一位摄影师在一幢大厦的屋顶上搭了一个蓝玻璃摄影棚。这片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她正看得出神似乎听到有人敲门。她掉过头去喊道:

“请进来!”

一见伯爵进来她便关上窗户。因为房间里并不热再说别让好奇心十足的布龙太太听见。开始气氛很严肃两人面面相觑。随后见他僵直地呆着样子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娜娜笑了说道:

“怎么你来了大傻瓜!”

这时他是那么兴奋身子却像冻僵了。他称呼她太太说他能够重见到她觉得很高兴。娜娜急于使事情定下来她露出更加亲切的样子。

“别装成高贵的样子。既然你想来见我嗯?我们就不必要像木头人一样呆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哦我是原谅你的!”

于是两人同意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缪法点点头赞成她的意见。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虽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伯爵态度显得有点冷淡这使娜娜感到诧异她便尽量想办法开导他。

“算了吧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莞尔一笑又说道“现在我们又和好了我们握握手吧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怎么只是好朋友?”他顿时不安起来嘀咕道。

“对这也许是傻话但是这是因为我尊重你……现在我们把过去的事情都说清楚了以后如果我们见了面至少不要像傻瓜一样连招呼都不打……”

他做了一个手势想打断她的话。

“让我把话说完……没有一个男人听见了吧没有一个男人谴责我干过不道德的事。而你竟是头一个谴责我的人真让我怄气……每个人都有面子亲爱的。”

“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声嚷道“你坐下来听我说呀。”

他好像怕她走掉推她坐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越来越激动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小小的化妆室里门窗关得严严的阳光充沛气温宜人令人感到宁静而湿润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只听见金丝鸟出刺耳的叫声仿佛是远处的笛子吹奏出来的颤音。

“听我说”他伫立在娜娜面前说道“我来见你是为了再次得到你……是的我想一切重新开始。你明白了吧你为什么要那样同我说话……回答我你同意吗?”

她低下头来用指甲抠着她屁股下的红草垫草垫仿佛在她身子下面流着血。她看见他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反而从容起来。她终于抬起变得严肃的脸在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里成功地露出一丝忧伤。

“哦!这不可能我的小宝贝我永远不会再同你姘居。”

“为什么?”他结巴道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露出不可名状的痛苦。

“为什么?怎么不!因为……这不可能这就是全部理由。

我不愿意。”

他又贪婪地注视她一会儿。随后把腿一弯一下子跪倒在石板地上。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一句:

“哎!别耍孩子脾气了!”

不过他已经耍孩子脾气了。他跪在她的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腰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紧紧贴在她的肌肉上。这样他感觉触到了她的肌肉感觉触到了她薄薄的裙子下面的丝绒般柔软的腿上的肌肉浑身不禁痉挛起来像热病一般直打哆嗦疯狂地在她的腿上乱碰乱撞仿佛要钻进她的身体里。那张旧椅子咯吱咯吱作响。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被过去的香粉染臭的空气中强烈的肉欲要求使他泣不成声。

“得了还有什么?”娜娜一边说一边任凭他泄**“这一切做法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既然这是不可能的……我的上帝!你真年轻幼稚!”

他平静下来了。但他仍然跪在地上不放开她抽抽噎噎说道:

“你至少应该听我说我来这里要送给你什么东西……我已经看好了一座公馆紧靠蒙梭公园。我要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如果我能一个人占有你我把全部财产拿出来也在所不惜……是的唯一的条件是:一个人占有你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同意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要让你变成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马车、钻石、化妆品……要什么有什么。”

娜娜每听到他说一样东西都傲慢地摇摇头。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当他最后不知道说把什么东西送给她时就说把她放在钱堆里这时娜娜不耐烦了说道:

“得啦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有没有个完?……我是个好心肠的女子见你这副痛苦的样子就让你摸一会儿可是你现在该摸够了吧?……让我站起来吧。你把我累垮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道:

“不不不……我不愿意。”

于是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脸。现在轮到娜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了。好一阵子她望着斑迹点点的糊墙纸、布满油垢的梳妆台、沐浴在淡淡阳光下的这个肮脏的小房间。然后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脚步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真滑稽可笑有钱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如果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礼品我全不在乎。即使你把整个巴黎献给我我还是不愿意永远不愿意……你瞧这间屋子不大干净不过如果我同你生活在这里很快乐我就觉得它很好;如果一个人住在宫殿里而心却不在宫殿里他会郁闷死的……啊!金钱!我可怜的宝贝我到哪里都能搞到!你知道吧金钱我可以在上面跳舞可以往上面吐唾沫!”

她脸上显出厌恶的样子。接着她说话动了感情她用忧伤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有的东西比金钱的价值更高……啊!如果有人把我所渴望得到的东西给我……”

他慢慢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哦!这事你做不到”她接着说“这事不由你作主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一说……总之我们是在聊天……我想演他们那出戏里的那个正经女人的角色。”

“哪个正经女人?”他听后很诧异喃喃说道。

“就是他们戏里的埃莱娜公爵夫人呗!如果他们以为我会演热拉尔迪娜!那就错了我决不干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只有一场戏中才有这个角色!主要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演荡妇角色够多了。我老演荡妇人家真会说我肚子里只有演荡妇这点货色。总之这真令人恼火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似乎以为我缺乏教养……嘿我的宝贝他们这样看我就大错特错了。我想摆出高贵的样子时我会做得很漂亮的!……瞧你看看我这副样子。”

接着她一直退到窗户边然后昂挺胸迈着大步走过来那谨慎小心的神态活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肥母鸡生怕弄脏爪子似的。缪法眼泪汪汪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他在痛苦的时候忽然看见这一喜剧性场面一下子愣住了。她走动了一阵子以显示她的全部表演技能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不断眨眨眼睛摆动着裙子最后站在他面前说道:

“嗯?表演得可以吧我想。”

“哦很好。”他结巴道嗓子还有点哽塞眼睛模模糊糊。

“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已表演过我蔑视男人们的那副神态没有一个女演员演得比我好。你注意到了吗当我走过你面前时总是睨视着你?这种神态是我生来就有的……何况我自己又乐意演这个角色;我做梦也想这件事我想得好苦啊我一定要演这个角色你听见没有?”

娜娜变得一本正经了说话语气生硬情绪激动。这个愚蠢的愿望把她折腾得很苦。缪法刚才说什么都被拒绝现在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所以还在等待着。他们沉默了良久空荡荡的屋子里寂静得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她只好直说了“你去帮我把这个角色弄到手。”

缪法听了愣住了。接着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说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说过这件事不由我作主。”

她耸耸肩膀打断他的话:

“你下楼去对博尔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别这么天真!博尔德纳夫现在需要钱。那么你就借钱给他既然你的钱多得要往水里抛。”

他还迟疑不决娜娜生气了。

“好啦我明白了你怕得罪罗丝……你跪在地上哭的时候我没有提到她;说到她呀我的话可多呢……是呀一个男人誓说他要永远爱一个女人他就不该要了第二天遇上的第一个女人。哦!这就是我的创伤所在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另外亲爱的米尼翁吃剩下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味道!你应该先断绝与这些肮脏家伙的关系再傻乎乎地跪在我的膝盖前面不是吗?”

缪法大嚷起来终于插上一句话:

“唉我压根儿瞧不起她我马上就同她断绝关系。”

娜娜在这一点上似乎很满意。她又说:

“那么你还有什么难处?博尔德纳夫是老板……你也许会说除了博尔德纳夫还有福什利……”

她拉长了说话声因为她现在说到了事情的微妙之处。缪法耷拉着眼皮不吭一声。对于福什利与伯爵夫人的频繁接触他假装不知道天长日久他心里倒平静下来了希望他在泰布街的一家门口度过的一个可怕的夜晚是弄错了。但是他对福什利这个人一直很反感怀恨在心。

“唉什么福什利又不是魔鬼!”娜娜试探着说道想知道伯爵和他老婆的情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何种程度“至于福什利吗总能说服他的。实际上我向你保证他是一个好青年……

嗯?就这样吧你对他说你是为我要这个角色的。”

他想到要为这样的事去奔波心里就反感。

“不不这绝不行!”他大声叫道。

娜娜等待着。有一句话到了嘴边:“福什利什么也不会拒绝你的。”但她又觉得拿这句话作为理由说出来有点生硬。她只淡淡一笑这古怪的一笑包含了那句话的意思。缪法抬起眼睛瞧着她随即又把眼睛低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心里忐忑不安。

“啊!你就是不肯帮别人的忙。”娜娜终于嘀咕道。

“我做不到!”他忧心忡忡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你什么要求我都能办到哦亲爱的我求求你!”

于是娜娜不再多花时间与他磨嘴皮用两只小手把他脑袋往后一推接着弯下腰来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好一会儿。他在她身子下面打了一下哆嗦这时他已神魂颠倒两眼紧闭。随后她拉他站起来。

“去吧。”她只说了一句。

他举步向门口走去。但是当他要出门时她又把他搂在怀里装出谦恭、温存的样子抬起脸用下巴像母猫一样在他的肩坎上来回蹭着。

“你说的那座公馆在哪里?”她悄声问道表情羞羞答答笑吟吟的像个孩子刚才给她好东西她不好意思要现在又要了。

“在维里埃大街。”

“有马车吗?”

“有。”

“有花边吗?有钻石吗?”

“有。”

“哦!你真好我的小猫咪!你知道刚才我不肯要那是因为嫉妒……但是这一次我向你保证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因为你现在懂得了女人需要的是什么。你什么都能献出来是吗?那么我现在不要任何男人了……瞧!现在我的吻只给你一个人!来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娜娜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缪法的手上和脸上把他吻得身上热了便把他推到门外这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天哪!这间化妆室里怎么有一股怪味。马蒂尔德真懒!不过人在里面倒是挺惬意的像在普鲁旺斯那里的卧室里冬天的阳光照进来既暖和又安静不过变质的香水味还有其它脏东西的气味确实太浓了。她打开窗户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出神地瞧着胡同里的玻璃天棚这样来消磨时间。

缪法踉踉跄跄下楼梯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将说什么呢?用什么方式开口说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呢?他到了舞台时就听见有人在争吵第二幕快要演完了普律利埃尔在大雷霆因为福什利说要删掉他的一段台词。

“全部删掉吧”他吼道“我求之不得!……怎么我的台词还不足两百行还要删除!不我受够了我不演这个角色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弄皱了的笔记本在激动得颤抖的手里转来转去样子像要把它扔到科萨尔的膝盖上。他很痛苦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苍白的脸抽搐着嘴唇抿得紧紧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激动怎么也掩饰不住了。他呀普律利埃尔是观众崇拜的偶像竟然演仅有两百行台词的角色!

“怎么不让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呢?”他用辛辣的嘲讽口吻说道。

“行啦普律利埃尔别生气了”博尔德纳夫说道他对普律利埃尔很客气因为他对包厢观众很有吸引力“别再闹情绪了……可以为你增加效果是吗?福什利你给他增加一些效果……在第三幕里甚至还可以增加一场嘛。”

“那么”普律利埃尔声明道“我要落幕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我理所当然要有这句台词。”

福什利一言不样子像是同意了普律利埃尔把本子放进衣袋里仍然心绪不宁很不高兴。博斯克和丰唐在他们争吵时两个人都显出无动于衷的态度。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事情这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丝毫不感兴趣。所有演员把福什利团团围住向他提问题都希望他赞扬自己几句。米尼翁则听着普律利埃尔的最后几句埋怨话同时眼睛盯着缪法伯爵回来了他已看见他回来了。

伯爵走进黑乎乎的舞台在舞台的后面停下脚步他迟疑了一阵不想介入别人的争吵中。但是博尔德纳夫瞥见他在那儿连忙向他跑过去。

“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嘟囔道“伯爵先生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跟这帮人相处有多困难。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个个爱虚荣;他们还是骗子坏得像疥疮老是来找我的麻烦恨不得搞垮我的剧院才开心……请原谅我刚才火气上来了。”

博尔德纳夫住口了他们沉默了片刻。缪法想绕个弯子说明来意。但是他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说为了尽快了结这件事终于直截了当地说道: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

博尔德纳夫听了大吃一惊嚷道:

“说什么?简直疯了!”

接着他瞅着伯爵觉他面色那样苍白神色那样惶恐不安于是马上冷静下来。

“真见鬼!”他只说了一句。

两人又沉默起来。其实让娜娜演公爵夫人经理也无所谓这个胖乎乎的娜娜扮演公爵夫人说不定挺有趣呢。何况通过这件事他可以把缪法牢牢控制住。因此他马上作出决定他转过身子叫道:

“福什利!”

伯爵做了一个手势想不让他跟福什利讲。福什利没有听见叫他他被丰唐拉到舞台的檐幕边耐着性子听这位演员讲述他对塔迪沃这个角色是如何理解的。丰唐认为塔迪沃是马赛人因为他讲话操南方口音;于是他就模仿南方口音。他背了整整几段台词问福什利对不对?看来他也只是提出一些想法对不对他还没有把握。可是福什利态度冷漠并且提出一些不同看法。丰唐马上火了。很好!既然他抓不住这个角色的精神为了替大家着想最好他还是不演这个角色。

“福什利!”博尔德纳夫又叫道。

于是福什利拔腿就走摆脱了这位演员他感到很高兴。

丰唐见他突然走掉觉得伤了面子。

“别呆在这里”博尔德纳夫又说道“先生们跟我来吧。”

为了不让好奇的耳朵听见他把他们带到舞台后面的道具库。米尼翁见他们倏忽不见了感到蹊跷。他们走下几级楼梯就到了道具库。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两扇窗户朝向院子。一道仿佛从地窖里射出来的光线从脏兮兮的玻璃窗射进来天花板很矮光线显得很暗淡。屋里摆满了带格子的架子架子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各种道具颇像拉普街旧货商摆设的摊铺有杂七杂八的说不出名字的盘子金色硬纸杯红色旧雨伞意大利罐子以及各种款式的挂钟、托盘、墨水瓶、火枪和灌注器;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一寸厚的灰尘看了难以辨认有的缺了口有的破碎了通通堆在一起。一股难以忍受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湿纸板味从这里的一堆堆东西中散出来这些演戏用的破烂东西堆积在这里已有五十年了。

“请进吧”博尔德纳夫连声说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至少没有人来打扰。”

伯爵有些尴尬只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以便让经理单独大胆向福什利提出这项建议。福什利惊讶地问道:

“有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博尔德纳夫终于说道“我们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你听了别火说件正经八百的事公爵夫人的角色让娜娜来演你看怎么样?”

福什利听了惊愕不已。接着他大雷霆。

“啊!不行这是在开玩笑……观众会笑破肚皮的。”

“唉!观众能笑就算不错嘛!……你考虑一下亲爱的伯爵先生很赞赏这个主意。”

缪法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一块积满灰尘的木板上拿下一样他似乎不认识的东西那是一只吃带壳溏心蛋用的蛋杯杯脚是用石膏重新做的。他无意识地把杯子拿在手里向前走了几步悄悄说道:

“对对这个主意很好。”

福什利向他转过头去突然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伯爵同这出戏毫不相干。随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绝对不行!……让娜娜演荡妇要演多少都行可是让她演上流社会的妇女绝对不行!”

“你错了我向你保证”缪法大胆说道“刚才她还向我表演过正经女人呢……”

“在哪里表演的?”福什利问道他更觉得奇怪了。

“在楼上一间化妆室里……她确实表演过。哦她的表演可出色呢!尤其是她那瞟人的眼神才像呢……你知道她经过别人面前时眼睛像这样子……”

他急于说服两位先生一时忘记一切手里还拿着蛋杯就模仿起娜娜的表演动作了。福什利呆呆地瞧着他。他明白了不再生气了。伯爵从福什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既有几分嘲笑又有几分怜悯脸一下子红了赶快停止了表演。

“我的上帝!说不定真行”作者为了讨好伯爵喃喃说道“她可能演得很好呢……不过演这个角色的人已经定了我们不能从罗丝那里再要回来。”

“哦!如果只是这一点困难”博尔德纳夫说道“事情由我来负责处理。”

这时候年轻作者见他们两人唱一个调子反对自己的意见便觉察出博尔德纳夫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他也不甘示弱便加倍地反对他们的意见几乎使商谈破裂。

“哎!不行;哎!不行。即使这个角色没有人演我也决不让娜娜演……这一点明白了吗?让我安静一下吧……我不愿毁了我的剧本。”

僵持之下出现了一阵沉默。博尔德纳夫觉得自己再呆在那儿就成了多余的人便走开了。伯爵耷拉着脑袋。随后他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换个口气说道:

“亲爱的就算我请你帮个忙吧怎么样?”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福什利竭力拒绝连声说道。

缪法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我请求你……我要这样办!”

他把目光盯住福什利。从那愤怒的目光里福什利看出他在威胁自己年轻人倏地让步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总之我也无所谓……哎!你太过分了。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这时候气氛显得更尴尬了。福什利倚在一个架子上一股劲儿地跺着脚缪法一直转动着手中的那只蛋杯仿佛在专心研究它。

“这是一只蛋杯。”博尔德纳夫走过来殷勤地说道。

“对了!这是一只蛋杯。”伯爵跟着说。

“对不起把你身上搞的满是灰尘。”经理一边继续说道一边把蛋杯放回木板上“你知道如果每天打扫灰尘灰尘也是打扫不完的……所以这儿不大干净。哎?乱七八糟!……不过你也许会相信我的话这里面还有些值钱的东西。看吧把这里的东西都看看吧。”

他领着缪法从一个个架子前面走过去凭借从院子里照进来的淡绿光线他把那些道具的名称一一告诉伯爵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像个卖破烂的商人在盘点想以此引起伯爵对他的道具的兴趣。随后他们回到了福什利身边他用轻快的口气说道:

“听我说吧既然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事情就这样定了……正好米尼翁也来了。”

米尼翁在走廊里逛了好一阵子了。博尔德纳夫谈到要修改合同的事米尼翁刚听了几句就大雷霆;真无耻这是要葬送他老婆的前途他要进行诉讼。然而博尔德纳夫很冷静他讲了很多道理来说服他;他觉得罗丝演这个角色是大才小用他想把罗丝抽出来等《小公爵夫人》演过后让她主演一出轻歌剧里的角色。但是由于罗丝的丈夫总是大吵大嚷博尔德纳夫便断然提出要解除合同因为这位女歌手接受了游乐剧院的聘请。这一下把米尼翁弄得不知所措。他并不否认聘请这件事但他装出一副蔑视金钱的样子;既然已经聘请了他的老婆演埃莱娜公爵夫人她就一定要演他米尼翁纵然丢了财产也在所不惜这是关系到一个人的尊严、荣誉的问题。争论到这里问题就变得复杂了。经理总是抓住这条理由:既然游乐剧院愿意每晚演出付给罗丝三百法郎总共要演一百场而她为他演出每晚只能得到一百五十法郎这样他把她放走后她就能多挣一万五千法郎。但是丈夫又提出艺术方面的问题并抓住不放:如果人家看到他老婆被取消演这个角色会怎样议论呢?人家会说她演不了这个角色所以不得不把她换掉;因此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就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声誉就会下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荣誉比金钱还重要!接着他突然提出一项妥协方案:根据合同罗丝如果自动退出这个角色她要付一万法郎违约金;现在是别人要她退出那么只要赔偿她一万法郎她就去游乐剧院。博尔德纳夫听了一下子愣住了米尼翁的眼睛盯住伯爵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这样一切都解决了”缪法松了一口气悄然说道“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啊!这怎么行呢!如果我们这样做就太愚蠢了!”博尔德纳夫凭他生意人的本能火冒三丈嚷道“放走罗丝花一万法郎!这是在捉弄我。”

但是伯爵连连点头叫他接受米尼翁的要求。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经理还嘀嘀咕咕舍不得那一万法郎虽然这笔钱不要他出。末了他又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同意啦。这下子我可以摆脱你们了。”

丰唐对这件事十分好奇从舞台上下来木立在院子里听了一刻钟。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便跑到舞台上把这件事告诉罗丝并引以为乐。哎哟!人家在暗中算计她这下她可完了。她立刻跑到道具库。见她来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她瞅着那四个男人。缪法耷拉着脑袋福什利失望地耸耸肩膀作为对她的询问的目光的回答。米尼翁呢他正在与博尔德纳夫讨论合同中的条款。

“生什么事啦?”她用生硬的口气问道。

“没什么”她丈夫说道“博尔德纳夫要用一万法郎把他的角色收回去。”

她浑身哆嗦起来面色苍白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她憋了一肚子气直愣愣地瞅着她的丈夫平时碰到生意上的事情她对丈夫总是言听计从让她丈夫作主由他与经理和她的情夫签订合同。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叫一声这叫声像一根鞭子抽在她丈夫的脸上。

“啊!瞧你你是个孬种!”

说完她便走了。米尼翁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追上去。怎么回事难道她疯了?他轻声向她解释一边得一万法郎另一边得一万五千法郎共计二万五千法郎。这可是一笔绝好的买卖!不管怎样缪法抛弃了她最后从他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这是巧妙的做法。罗丝怒不可遏一声不吭。米尼翁不屑与她多费口舌便离开了她任她去泄女人的怨气。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和缪法已经回到舞台上了米尼翁对博尔德纳夫说道:

“我们明天早上就签合同你要把钱准备好。”

拉博德特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娜娜正巧这时她得意洋洋走下来。她演正经女人摆出一副高贵的派头目的是要让她的同事们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向这伙笨蛋证实只要她想演哪一个女人也没有她演得漂亮。但是她差点出个洋相。罗丝瞥见了她便向她冲过去她气得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呀我总有一天再见到你的……我们这笔帐总是要算的听见了吗?”

娜娜受到这样突然袭击顿时把什么都忘了她想马上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她是婊子。但她克制住了摆出一个侯爵夫人险些踩到桔子皮时的神态过分尖声尖气地说道:

“嗯?什么?你疯了亲爱的!”

接着罗丝气走了娜娜依然保持优雅大度的神态米尼翁紧跟着罗丝她那副气乎乎的样子几乎使他认不出她来了。克拉利瑟很高兴她刚从博尔德纳夫那里得到了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福什利面色忧郁气得直跺脚却又下不了离开剧院的决心;他的剧本完蛋了他正在想方设法补救。这时娜娜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得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心肠狠毒。她不会吃掉他的剧本。这句话把福什利逗笑了。她还暗示他像他那样在缪法家的处境倘若与她闹别扭他就太愚蠢了。如果她台词记不牢她就找个提台词的人;剧场里是会座无虚席的。另外他错误地估计了她她会让他看到她演出时是怎样卖力。于是大家都同意了叫作者把公爵夫人的角色略加修改给普律利埃尔增加一些台词普律利埃尔也高兴了。娜娜的参演自然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唯有丰唐态度冷淡。他伫立在那盏小灯的黄色光圈中间他的尖长的山羊脸的侧影被灯光映得清晰可见他装出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娜娜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同他握握手。

“你好吗?”

“还好不坏。你呢?”

“很好谢谢。”

他们就说了这些。他们仿佛昨天晚上在剧院门口才分手的。这时候演员们还在等待排演但是博尔德纳夫说第三幕不排演了。恰巧博斯克老头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埋怨道:他们常常被毫无必要地留下来使他们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大家都走了。他们到了下面人行道上阳光刺得他们直眨眼睛他们像在地窖下面度过了三个钟头又生了口角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到了外面就呆。伯爵呢他疲乏不堪头脑里空空的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走了;拉博德特则拉着福什利一道走边走边鼓励他。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次上演就给娜娜带来了极大的失败她演得蹩脚透顶她本来满怀希望以为能得到很大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笑。观众并未喝倒采因为他们觉得很有趣。罗丝·米尼翁坐在楼下的侧包厢里每次她的对手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一番这样全场观众都跟着笑起来。这只是她的初次报复。到了晚上娜娜单独与怏怏不乐的缪法在一起时她愤怒地对他说道:

“哼!多么阴险的诡计!这一切都是出于嫉妒……啊!他们可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难道我现在还需要他们!……瞧吧!我愿花一百个金路易把嘲笑过我的人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要演贵夫人给你的巴黎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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