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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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姐到了西直门立刻换了人力车回乌衣巷心中好象有很紧急的事要办。其实与她自己没有什么相干就是和金太太传的话也并不十分急。可是她心中只以快到金宅旧居为快。及至到了大门第一件事映到她眼帘中便有些异乎常情原来向不曾关闭一次的大门这时却掩了一扇只开着一扇让人进去。大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几棵槐树落了许多半黄的叶子在地面上风吹着兀自卷了黑沙打回旋。陈二姐给了车钱由开着门的地方进去门房里紧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纸条。陈二姐本认得几个字半猜半认见那上面所说的是邮差请至里门投信大概前面门房没有人。由这里经过外客厅及听差车夫所住的房屋一律闭着。走廊外摆的盆景也搬了一大半。到楼房二门下金荣才一露头向外钻了出来问道:“二姐回来了老太太呢?”陈二姐道:“我一个人回来的。前面怎么没有人了?”金荣道:“里头哪里又有人?”陈二姐道:“怎么里边也会没有人?”金荣道:“你瞧去。”陈二姐向后走来果然是静悄悄的。走廊上倒放着许多木器似乎放在这里待搬走的样子。楼下大厅以前是个最伟大的一个会客室现在却空洞洞的只零乱着有两三件桌椅各处的窗户都闭着玻璃窗上还有几处落下了玻璃各处挂的帘子都取消了满地倒显着许多碎纸木片与几分厚的积灰。心里正如此想着为什么就乱到这种程度?只见李升提了一个包袱哭丧着脸低头走出来。陈二姐道:“李爷送东西上哪儿?”李升蹲了蹲身子道:“陈二姐我散了。”陈二姐道:“哟!李爷是老人啦。”李升站着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也只怪我嘴直多说了几句话。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不是那种吃主子饭望主子家出事的人这话说出去总是可以听的。大爷不高兴了今天对我说让我回家休息休息工钱照日子给了赏了我一百块钱。这一包袱是七爷赏我的旧衣服。陈姐我没想到这样下场我打算明天上山辞辞老太太。”陈二姐道:“你别去了。”于是把金太太在山上的情形说了一遍。李升叹了一口气道:“那末请你替我向太太告辞罢。大爷后天搬到西城新宅里去住这两天我还是要来。再见罢。”说着用袖子揉揉眼睛走了。
陈二姐走到上房先就看凤举来他踏了一双鞋长夹衫倒有好几个钮扣敞着口里衔了烟卷在走廊下来回踱着。陈二姐未曾上前老远地就叫了一声大爷。凤举看到倒吃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陈二姐道:“倒没什么事。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后天动身了老太太叫我来瞧瞧。”凤举道:“今天是天气不好不然今天就到西山去了明天准去瞧什么呢?”陈二姐道:“老太太说不让去呢。”佩芳听她说话在屋子里伸出手来招着让她进去。陈二姐进去看时屋子全不是个样子第一就是四周墙壁空空的所有字画陈设一齐除了。便是桌椅也减少了许多倒是箱柜见多全在各处堆叠着。佩芳道:“你瞧都走了剩下我们两口子也没法看守这大屋子。所以我们也只好是走。我们是后天搬了。老太太怎样不让人去?我还有许多事要报告呢。”陈二姐听了这话也不知能不能把实话说了出来只得先笼统地说了一句道:“老太太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佩芳也没有料到有什么特殊情形也就不曾追问。

陈二姐稍坐一会又到敏之屋里来这里是更零乱了只有床和桌子没动。陈二姐便问:“后天上车为什么行李都先两三天收起来了?”敏之道:“预备今天一早就上山去后天回来就上车哪晓得天气这样坏。”陈二姐又把金太太的意思告诉了。敏之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回出门说不定是三年五载回来怎么老太太不让我们见一面再走?”陈二姐道:“晚上我慢慢告诉你罢。你在城里有什么事只管去办。”敏之道:“这话我倒有些不明白难道老太太连我们要走的人都恼恨起来不愿见我们吗?”陈二姐道:“自然有个道理你忙什么呢?”润之在一边听了许久皱着眉道:“陈二姐干吗也学得这种样子?有话只要搁在肚子里。你要是憋到晚上再告诉我们我们这一天也不能好好地过着心里会老惦记着这事的。”陈二姐道:“只要二位小姐不上山去我就可以告诉你。”于是把金太太这两天在佛前枯坐的情形说了个大概。敏之润之彼此对望着许久作声不得。润之皱了眉道:“老太太这种情形简直要成了死灰槁木才痛快我们若是走了她越对世情要冷淡起来我们岂不是逼老人家上梁山?”敏之叹了口气道:“当然哪不过这也不止我们一两个人负这种责任。”润之道:“我们决不能让母亲就这样在山上住一辈子我现在不走了必要把她老人家安顿好了我才动身。要不然的话我们万里迢迢远隔重洋无论作什么事也是不放心的。”敏之也点点头道:“果然的我觉得也是要把母亲的事安顿好了才能够走。”陈二姐皱了眉道:“哟!这可是我惹下的祸。”敏之道:“有你什么事?你想你不来报告我们明天还不要上山去吗?看见了老太太那样子我们当然也是不能走。”陈二姐站在一边默然了许久忽然微笑道:“我想这件事不如请四小姐回来多少准有个办法。”润之笑道:“你是说我们姐儿俩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吗?”陈二姐道:“我的小姐多早我敢这样说呀?我想四小姐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有些事情经验过的或者她说的话老太太就相信一点。”敏之想了想道:“找回来谈一谈倒也是不坏那末你就去打个电话罢。”陈二姐也怕这事僵了就打了个电话给道之。道之因兄弟妹妹要出门本来是要回来一趟得了这个电话她马上就回家来。及至见了敏之知道了详细的情形便道:“你们要走只管走老太太还有这些儿女在身边有什么事我们就不能管非留着你们在北京不可吗?而且你们不走也不见得老太太就肯下山也许她就因为这件事更加是不快活呢。”敏之、润之也没拿定主意又把燕西找了来商量燕西倒是最好说话他说听两位姐姐的便。道之笑道:“这样说人家还要你来商量什么?我看还是你们走的好一来大家什么都筹划好了外国还有人等着若不去等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变卦。二来你们不走显然是为了老太太老太太决不肯负这种责任误了老七的前程又误了五妹六妹的婚期。老太太原是静养得很好的只因为你们去搅乱了她所以不能静养。你们为顾全老太太起见你看是走还是不走呢?”他三人听了这话仔细研究一番本来各人都是急要走的既然四姐说出这些理由来也就不必留在北京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商议结果还是按期动身。不过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三个要走的人是不是要到西山去向金太太辞行?道之极力主张不要去说是:“原为老太太不愿见你们才让陈二姐来拦阻你们的你们又何必去呢?我们原是要老人家心里安适我们去了老太太心里安适我们就去。我们不去老太太心里安适我们就不去。这是极易解决的一件事何必只管犹豫?”大家原是心里有些不定经道之如此说了深感到不去的为是于是就不去了。

润之、敏之因为此番出洋已是第二次并不怎样受人家的应酬。只有燕西想到今日果然出洋自是一喜。想到因为自己无可托足才出洋的又生不少的感慨。在他自己也不知是悲是喜。不过他一班男女朋友知道这个消息都少不得请他一餐。白莲花、白玉花那里已经有个月不去了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要出门去二花已经有些知道了表面装着麻糊拚命和他要钱买东西。燕西心里也有些明白先还借故推辞故意俄延了日子后来感到俄延不了他就说身体不舒服不去见她们。她们来了电话也是不接。二花心中明白在燕西朋友面前只说金七爷这个人真不好伺候说翻脸就翻脸真让人寒心。我们姐儿俩还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吗?朋友们谁又不知道他们的事情?都是一笑置之。燕西对于这事觉得不过是花了些冤钱而已也就不怎样放在心上了。次日上午刘宝善专请燕西在公园吃早茶有话要谈。燕西以为特别也就来了。到了茶座那条路上早早看见刘宝善同了两个女子在那里坐着嗑瓜子。燕西看那两人正好象是二花。若果然走上前去说起话来这半个月工夫作什么去了?现在刘宝善请客又正是饯行的表示自己都要到外洋去了事先对于二花都不给一点消息有点把人不当朋友了。如此想着是上前去还是不上前去呢?自己就有些犹豫。偏是那刘宝善眼尖远远地就看到了燕西在茶座站立起来用手向燕西连招了两招。燕西想要麻糊过去已是不可能只得也取下头上的草帽子在空中招展着作为向他答礼脚步一面也就迎上前去。白莲花跟着站了起来拿了一条大的花绸手绢举起来左右晃动。燕西走到茶座边她先笑着叫了一声七爷满脸都是笑容好象并不知道燕西要走似的。白玉花却不然坐在那里不动。手里端了一杯柠檬水只管在那里喝。及至燕西扶开椅子坐下去她才抬起头来向着他笑道:“短见哪七爷!”说毕眼睛一瞟向他撇嘴一笑。燕西笑道:“短见是短见不过这些时候我忙着收拾东西所以少看你们。论起来原是可以原谅的。”白玉花鼻子里哼一声道:“收拾东西就要两三个礼拜吗?”白莲花心里正也怨着燕西只是不便怎样说他。现在白玉花在说那俏皮话正可以替她泄忿。她并不拦阻依然站在那里手上只管将那条手绢不住地舞弄着。刘宝善恰是不会看风色他笑起来道:“别忙呀!招手绢这是明天在车站上的事干吗在这儿就招了起来呢?”白莲花道:“照说我们是应当到车站上去送行可是金府上的人到车站上送行的一定也是很多他们不会把我打出站来吗?”燕西笑道:“言重言重!”二花都笑了。燕西对于刘宝善不大高兴之下心想你知道我是和他们断绝来往的为什么一大早的就把她招请在一处让我大为扫兴一下?于是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茶房知道人到齐了便将早茶的菜牌子递了过来。燕西接过来看时是鸡蓉汤牛排什锦盒子煎布丁咖啡。摇了一摇头道:“早上我什么东西也不要吃和我来个牛油茶就得了。”刘宝善笑道:“你总得吃一个菜或者……”燕西皱了眉道:“你难道不知我的脾气?”刘宝善原是要闹着玩儿的就不敢勉强了。他和二花倒是老老实实的各吃一全分早茶。燕西把一小杯牛油茶喝完了推说有事站起来就走。二花都说再见明日恕不奉送了。燕西口里和人家客气着脚下是不停地走已经走到老远去了。

不料刚刚逃出这个难关在走廊拐弯的地方一位摩登姑娘迎面而来。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白秀珠。这真巧了她为什么也是早上到公园里来?走廊两边有短栏当然不便跨进短栏去躲避她只好迎面向她一点头道:“早哇!”秀珠道:“七爷还有工夫逛公园吗?”燕西随口答道:“是刘二爷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的所以我没有多停留我就要走了。”秀珠道:“我听说你早就走了所以也没打电话给你。大概还有几天动身吗?”燕西停了停笑道:“对了还有几天。”秀珠道:“怪了刘二爷也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倒要去看看。”说毕弯腰一个鞠躬就走了。燕西对着她的后影望着呆了许久点点头又长叹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出园回家去。因为自己东西都已收拾齐了反而觉得清闲着没事做只好走到敏之屋子里来坐着。敏之、润之也是没有事做在屋子里一张空桌子上打乒乓球。燕西道:“大清早的就干这个?”敏之笑道:“东西都收起来了书也没有得看家里也没有人怪无聊的。”燕西笑着接过润之的球拍子也要来一个。润之也不争夺就让开了。但是敏之又不肯来走到后面花园子里去闲步。燕西无所事事也是跟着他们走。这样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所有搬出去的男女兄弟辈都回来话别到了夜深方始散去。次日一早阿囡将动身三人的随身零用物也收拾好了。到了中晌是鹏振夫妇在西车站食堂饯行全家人作陪。所有十几件行李由李升、金荣二人送到车站去先挂上行李票。

到了十一点多钟敏之、润之、燕西三人共坐一辆汽车到各家亲友地方辞行完毕直接到西车站食堂来。本来这都是家里人在一处吃饭是常事。可是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觉得异乎平常。玉芬笑道:“不短人了就请坐罢一定要到了火车上三位的心才能够安的。”鹏振夫妇坐了主席大家不分次序坐下。玉芬对茶房道:“拿两瓶香槟来。”敏之道:“这又何必?”玉芬笑道:“不!这里面有些原因的。二位妹妹大概是会在外国结婚的我们不能亲贺只先贺了。老七当然去读书已是可贺也许在外国再结婚……”她说到这里才觉得失口说出了一个再字这是很令人家不欢喜的只好将声音提高了把事情扯开。笑着连连向茶房招手道:“来来来开香槟罢。”茶房于是拿了两瓶酒向满席斟起来。斟完了玉芬端了一杯酒站起来笑道:“喝罢贺你三位以壮行色。”大家听了这话也跟着站了起来自然都是随便喝一点。惟有燕西不同端着杯子将底子朝了天一杯香槟一口气就喝完了。玉芬笑道:“老七还喝吗?”燕西将杯子向旁边一伸对茶房点了点头道:“来!”茶房笑着将香槟又向玻璃杯子里斟下去燕西端起来就喝下去了。而且咳了一声表示喝得很痛快的样子。玉芬待再要叫茶房斟酒时鹏振对她以目示意头微微地有些摇摆。玉芬会意笑道:“老七怎么今天放起量来了?香槟是很贵的我请不起客我不再让你给你来汽水罢。”燕西摇了头道:“不!三杯同大道至少还得来上一杯。”玉芬且不答复他的话先用眼睛看看同桌的人是什么颜色?敏之很知道这其间的用意便向燕西道:“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到车上去躺着。出起门来我们都希望你照应我们一点儿。这个样子倒会要我们去照应你。”燕西笑道:“香槟酒象甜水一样要什么紧?多喝两杯也不过开开胃口与脑筋不相干的。”梅丽靠了燕西坐着的手上端了八成满的一杯香槟放到嘴边抿了抿然后笑向燕西道:“喝罢七哥我陪你一杯。”燕西自己走下席来在旁边桌子上拿起香槟瓶子就向酒杯里倒站在那里举杯子对梅丽笑着也不说什么端起杯子来就喝了。梅丽只喝了半杯摇着头就放下了。玉芬笑道:“够大道的了。你可以止矣了吧?”燕西放下杯子来道:“好!要喝到火车上喝去我不喝了。”大家说笑着吃起来把这喝酒的事就揭开去了。

到了上咖啡的时候燕西先站起来笑道:“我们可以先上东车站瞧瞧去了。”说着和茶房要个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丽在后面跟着走了来笑道:“七哥!我们一块儿走咱们不过一两小时的盘桓了。”走到正阳门那箭楼下燕西对箭楼看看然后向那对石头狮子呆立着点点头道:“朋友我们再见了。”说毕还把手一挥。梅丽搀了他一只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吗?”燕西且不理会她的话又向前门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车马注视了一番然后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梅丽以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只手胳膊就拖向东站里面走。车站行李处金荣、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当了。见燕西走进来便迎上前道:“七爷就来了早着呢开车还有一个钟头。”燕西道:“我先来瞧瞧。”于是金荣在前引路将他兄妹引上头等火车去。敏之三人共要了两个包房而且是两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车来燕西先叹了口气。梅丽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今天出门你干吗总是这样不快活?”燕西坐着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们闹到这步田地我过得无路投奔只好去出洋这还有什么快活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点没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说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还是坐头等车来吧?所以今天离开北京我是大大地要变更环境的了想起这样亲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叹上两口气吗?”梅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感触立刻也是眼圈儿一红两手按了膝盖在那软椅上坐着还只管低了头。燕西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网篮里翻出一筒烟卷来慢慢地找着火柴慢慢点了烟卷抽着。偏头看车外月台上的来往男女只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梅丽脸上挂了两条泪痕。她手上捏了手绢不住地在两腮上揩着。燕西道:“你这又是小孩子脾气了刚才你还教导我说是要四海为家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自己倒哭起来了?这不是笑话吗?”他不说则已一说之后梅丽索性呜呜咽咽放声哭将起来。燕西低声道:“不耍小孩子脾气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会子让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么不好意思。”梅丽极力将哭忍住用手绢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边。

燕西向外看看只见刘宝善、孔学尼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杂乱的拥在月台上站着。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头来和大家打招呼。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个人说话合宜?只是谁走近来他就向谁点头说上两句。接着敏之、润之上车送客的女眷们也6续的来着人丛中立刻加上了一种脂粉香味。有些女眷们比较亲近些的都走到车上来谈话。这时除了两个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夹道也是拥挤着许多人。来往的人都感着极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来向大家点头道:“各位请便罢这样拥挤着在车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车来本是送出洋的远客可是到了车上找不到远客话别却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说话这也很感到无聊。既是敏之请大家下车有些人趁机下车去了。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还在车上坐着。后来金府上的人也因钟点到了6续下车。梅丽坐在燕西那包房里总还不走。燕西道:“快要打点了你下车去罢要不然你会让火车带到天津去的。”梅丽站起来看了看手表道:“还有十分钟呢我再坐一会罢。”燕西不但是对于这位妹妹对于全火车站的人可以说都舍不得离开。梅丽向车子外看了许久都呆住了。敏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车去罢真要让我们带到天津去吗?这一别也没有多久的时候也许两年三年一齐都回北京来了也许两年三年我们都在欧洲相会。”梅丽道:“怎么会在欧洲相会呢?”敏之笑道:“这话倒亏你问难道外国就许我们去不许你去的吗?”正说到这里当当当一阵打点响车上就是一阵乱送客的人纷纷下车。敏之也催着梅丽道:“下车去罢下车去罢。”说着就挽了她一只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来。梅丽也怕让火车带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车外走。走到月台上时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举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车子里的人也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笑着向送客的人点头而已。百忙中汽笛呜呜叫着火车扑通地响了起来。车轮子向东碾动已是开车走了。车窗子里的人慢慢地移着向远敏之、润之都拿了一条长手绢由窗户里伸了出来迎风招展。但是人影越远时车子已走得越快许多人由窗户里伸出手来挥帽子挥手绢已经认不出来那是敏之、润之的手了。梅丽手上也是挥了手绢还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突然站住向火车后影子都望呆了。这其间惟有燕西作的法儿最令人注意他用几十丈的小纸条卷成了个小纸饼早是把纸饼心里的一个纸头抽了出来交给车下站的道之他在车窗子里捧着纸饼。火车开了纸条儿由里抽*动拉得挺长。不过几十丈长纸条终于不够火车一分钟的牵扯当梅丽看着呆的时候道之手上兀自捏着在地上拖长了的纸条一端。纸条儿拉不住火车火车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载出了东便门。燕西在火车上先是看不见家人继之看不见北京的城墙他与北京城的关系从此停顿一下了。

燕西出了东便门这里送的人也纷纷出了东车站。梅丽是跟着道之住的这时却不上道之的汽车。自己家里一辆大汽车今天凤举还坐着梅丽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车上还开了车门喊着。梅丽道:“明天我要坐这车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儿了。”于是跟着凤举夫妇一路回乌衣巷来。到家以后大门口鸦雀无声。大门半掩下车直走进去也无人问。楼门下原来第二道门房的地方一张旧藤椅子有个老门房在那里打盹。人走到身边他才猛然站起凤举原来极讲家规现时却也不去理会他。走了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锁着院门。凤举这院子里门虽是开的房子里东西都搬得堆叠到一处中间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佩芳便连连叫了两声乳妈和蒋妈走廊外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并不是蒋妈和乳妈乃是金荣和他姊姊陈二姐。佩芳道:“蒋妈哪里去了?”陈二姐笑道:“这些空屋子里剩下来的破布头破纸片清理清理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真许在里面可以寻出钞票来。大家都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不去捡一捡便宜?”佩芳道:“乳妈罢了来的日子不多蒋妈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陈二姐笑道:“在这儿雇工的谁不是这样?这也不是蒋姐一个人的事。”说着蒋妈抱了一个大包袱来见佩芳回来了却笑着向后退去。梅丽看了这种情形觉得用了这些年的老妈子还是不免见财起意一点规矩和情面也不顾可见人家有钱有势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丑相都露出来了。她如此想着却又不信空屋子里真会有钞票可捡于是自己也就走了几间屋子伸着头向里面去看看。一个屋子还罢了惟有那一间更套着一间屋了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宽大许多。一人咳嗽着屋子里似乎还有回响加之屋子里花格子的双合小门被人震动有些摇撼仿佛空屋子里东西有些作怪吓得一缩脚立刻就回去。她来看空屋子的时候一径地走来不觉走了几个院子。这时走回去经过燕西住的旧院是个火场。天已晚了一抹残阳在秃墙上照出金黄色来映得这院子很是凄凉。有几根没有烧死的瘦竹子被风吹着在瓦砾堆里向梅丽点着头好象是几个人。梅丽不觉身上一阵毛骨悚然掉转身子就跑走过月亮门忘了跨过门槛扑都一声摔了个大跟头。所幸无人看见站起拍了拍两腿的黑灰跟着就向佩芳院子里来。到了屋子里还是不住地喘气。凤举看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便问为了什么?梅丽说是看到空屋子害怕。凤举倒说她太孩子气。佩芳也笑了一顿。梅丽有些生气就不和他们说什么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只用开水舀了大半碗饭吃就说有些头晕自去睡觉去了。次日一早起来天色依旧是那样昏沉沉的又是黄沙天。当梅丽起来时陈二姐在院子里徘徊着只管抬了头望着天上。看到梅丽来了便道:“八小姐天气非常之坏你今天不要出城去罢。”梅丽道;“不行我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这里就象在大庙里一样一点人声音没有向窗子外看着黑洞洞的。”陈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这里住。”梅丽道:“晚上不在这里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走了我怪难过的。到山上去混一两天再回来就不觉得了你找车夫开车罢。”凤举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呢便答道:“车子是有汽车夫是借用几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只好让金荣开车子送你们去。”梅丽只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个就要陈二姐去催着金荣开车。金荣正也想去见金太太好决定个下场办法就很快活地答应开车。梅丽一动了要走之念比什么人还急忙着梳洗了就和凤举告别。佩芳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向她笑道:“这样的黄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见了老太太可别说是我们不留你。你对老太太说我们今天就到新屋里去住这边算是完全空出来了。”梅丽答应着坐上车去等了许久却不见陈二姐出来梅丽急得只是跳脚。蒋妈跑出来报告道:“小姐下午再走罢陈二姐忽然脑袋晕起来上不得车。”梅丽道:“上不得车她不去就是了干吗要我等着呢?”说着话时用手敲着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荣道:“你快开罢。”金荣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车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开了车子就飞奔出城来。

出城以后风虽不大那黄沙下得却是极重几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荣虽是将车子开得极慢还碰伤了一条野狗。他只得一路按着喇叭慢慢前进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许多。梅丽急着跺脚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荣索性不开车了扳住了闸回转来用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现在连五丈路以外的东西全看不见别说怕碰着人碰上了一棵树或者开到水沟里去那怎么办?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万寿山把车子寄在车厂子里再换洋车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丽鼓了嘴气得不作声。梅丽坐在车子里恨不得跳了出来。想了许久道:“不如回去罢。”金荣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样地怕出毛病呢。”梅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向车子外张望。过了一会有几匹驴子挨车而过。驴子上的人都向车子里看来其中一个却是谢玉树。两个人打个照面随着点起头来。谢玉树向车子看看以为是出了毛病跳下驴子就向金荣问道:“是车子坏了吗?让我去和你找几个人拉罢。”金荣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车子没坏只是我不敢开。黄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万寿山我把车子存到车厂子里我就可以雇洋车送我们小姐到西山去了。”谢玉树就走到车门边向梅丽道:“八小姐要不然请你骑我的驴我先送你到颐和园门口等着你们管家省得在车子里着急。”梅丽开了车门站在车子边笑道:“我骑驴让谢先生走我也是过意不去呀!”谢玉树道:“这也无所谓。”他只说了这句话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释法也是向梅丽站着。和他同路走的几匹驴子早是走远了那个驴夫站在驴子后面望了他两人只是呆着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正犹豫着他现路旁月老祠边停有几辆人力车他就插嘴道:“那边有空车先生你还是骑我的驴让这位小姐坐了车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谢玉树向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快去把车子叫过来罢。”梅丽笑着倒是并不推辞。驴夫把车子叫了过来那车夫看是坐汽车的小姐要坐车不肯说价钱只管让梅丽上车说是瞧着给。梅丽也就只好上车笑起来道:“现在算是人力车上前要等汽车了。金荣我在哪里等着你呢?”金荣听说倒愣住了颐和园外面虽然有一条小街开了几家茶饭铺可是那种地方如何可以让小姐进去?想了许久才笑道:“除非是咱们倒退回海淀去那里可以找出干净点的地方坐着我把车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车重来同到西山去。”梅丽道:“怎么着?来来去去我们是要在大路上游春吗?”谢玉树道:“我倒有个法子过去不远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着。贵管家把汽车开到那里我可以找个地方安顿着。我听说两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没事然后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顺便和伯母请安。”梅丽笑道:“那可不敢当。”金荣道:“就是这样办罢八小姐可以到谢先生学校里先等一等。”说着话时谢玉树又骑上了驴背笑向梅丽道:“趁这个机会到敝校参观参观去不也很有意思吗?”梅丽心里可就想着这有什么意思?不过面子上倒不十分拒绝。只好说:“好我瞧瞧去罢。”人力车夫早是不肯将买卖放过扶起车把就拉走了。谢玉树一提缰绳驴子由车后也追了上去紧紧贴着向前走来。一车一驴慢慢地在柳树林下走到黄沙丛里去渐渐有些模糊了。金荣看到却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爷骑马游春不就是在这地方遇着七少***吗?这个样子很有些相象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爱情不过金家不是当年了他俩将来又要演出一些什么悲欢离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这样一场戏紧跟了一场戏来哪里一口气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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