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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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自然都很忙因为忙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随便地这样混着就过去了一个礼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凤举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因为天气很早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走到一丛树林里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由树梢上吹了过来。凤举道:“这里并没有庙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静的人的心思一定远处的香味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也可以闻得到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凤举也不答话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却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跃着人来了哄的一声飞上树梢。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那香味更是浓厚这就闻着了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凤举推开了绿纱门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一点响动没有。凤举正想叫醒她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后面跟着进来叫道:“大爷七爷你来了。”凤举道:“老太太呢?”陈二姐道:“在上面屋子里看书。”凤举道:“我们走进来许久也没有个人言语要是小偷进来。怎么办?”陈二姐笑着在前引路叫着上台阶去报告着道:“大爷七爷来了。”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叫他们进来罢。”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只将铁纱门一推倒不由各吃一惊。原来这屋子正中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张桌子陈设了小玻璃佛龛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面前正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的正焚着沉檀。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佛案两边高高的四个书格子全列着是木板佛经。在书格子之外就是四个花盘架子架着四个白瓷盆子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在佛案之下并不列桌椅一列三个圆蒲团。乍来一看这里不是人家别墅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
凤举、燕西正自愕然着不知进退。左边落地花罩之下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掀开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只是脸虽瘦削气色很好两颧骨之下微带着红黄之色表现着老人精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先就点点头道:“你兄弟俩来了很好。”凤举在这种地方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万感在心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叫了一声妈之后便呆呆地站着。燕西看着老大脸上有种为难的情形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也是望了母亲呆。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罢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一张小铁床连蚊帐都不曾撑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的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向他二人点点头道:“坐下来说罢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凤举道:“你信上写的事情我们都照办了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办了就行了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我不到秋天是不进城去的了。”凤举顿了顿才低声道:“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那也不是办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么不是办法?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今年五十四岁了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那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是不错。我想趁着精神还好在山上静静心学习点佛学。我不象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也不闹什么出家谈什么大彻大悟。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洗刷一个干净在未死之前享几年清福。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就是再要我进地狱。你问问陈二姐自我上山来以后怎么样?饭量也好精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没有一点愁的事。这样过着日子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凤举道:“那当然是愿意的。”燕西在一边听着先是沉默了许久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他才道:“母亲的事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到了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倒好象作儿女的人……”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我在山上这些日子精神上很是痛快争名夺利酒色财气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你现在又谈这些话打算把我的烦恼又勾引起来吗?若要是这样你们以后不许来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说毕金太太板着脸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燕西吓得不敢作声凤举连忙站了起来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妈你别生气。你要怎么着作儿子的人还敢多说什么吗?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金太太这才坐下道:“既是这么着你们可以坐下。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叫陈二姐多作一点菜。”凤举道:“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金太太道:“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听了这话就走进来笑道:“添几个鸡蛋吗?”金太太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一声好罢。又道:“其实不添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总得给他添上一点。”燕西心想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把鸡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

二小时之后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陈列着饭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时一碗口蘑烧扁豆一碗炒藕丝一碗笋干烧豆腐一碗丝瓜清汤另外却是一个碟子盛了炒鸡蛋。而且那鸡蛋还作一股子芝麻油气味。燕西这才明白了原来全是蔬菜作一碗鸡蛋是特别优待的了。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都注视在菜碗里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道:“我实告诉你们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断荤了。这鸡蛋虽是荤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你们来了我还准许你们吃。你们吃惯了荤菜大概上山来偶然吃一回素菜还比较地有味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扶起筷子来先夹着菜吃。吃过了饭之后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二人谈了一阵子又默然对坐一阵子。金太太道:“你们来了许久了可以进城去了。”凤举、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还要在这里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们来了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罢。”凤举、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复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唉!这话也无须说了你们下山去罢。”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真个象人所说她那颗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于是向燕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走罢。”燕西望望凤举又望望金太太看这样子是不能强留的就站起身来。凤举也慢慢地站起低声向金太太道:“那末我们走了。”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二人说声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阶去。到了台阶半中腰凤举站住脚回转身来问道:“妈现在没有什么事吗?”金太太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掀起半幅窗纱向他们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罢。”燕西虽不说什么也回转头来望着。金太太又说句回去罢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然后一同走出去。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凤举低声和燕西道:“你瞧瞧这个样子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不会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然而这种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燕西道:“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然而事到如今也就顾全不得许多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凤举低了头顺着山路向下走也并不作声。燕西随在他身后回头望望别墅又连叹几口气。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象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象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作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走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黄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砰砰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罢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他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

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作罢了。

光阴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的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罢。”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罢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个草亭子里手扶了亭柱向山路上一行人望着。二姨太走过去陪着她望。直等人看不见了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这太阳落到山后去在山之阳已先阴黑可是平原上山阴所盖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太阳晒着。平原之中有两行疏落的杨柳夹着一条人行大道正是进城去的马路。看看北京城在夕阳烟里笼罩着雾沉沉的一圈圈黑影子。北海的塔正阳门的城楼在一圈黑影中透出两个黑尖。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现时在山上看起来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有什么分别?哎!人生真是一场梦。”二姨太用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他们的汽车?”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只见人行大道上黄尘滚滚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到了远处便只看到一道黄尘看不到车子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作梦呢。”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干上坐着只管向那烟雾平原静静地呆望。她不作声二姨太也不敢作声。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声声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阳也慢慢黯淡下去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走到亭子边来向金太太道:“老太太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罢。”说着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并不向身上披着搭在手胳膊上依然站在亭子边。陈二姐站在身边不敢催又不敢就走也是呆在那里陪着。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站在那里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便道:“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我们可以进去了吧?”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他们的意思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先在两人头里走。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自掀帘子进去。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灯草由油碟子里伸出菜豆大的火焰屋子里昏沉沉的。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倒是点着四支白蜡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反是清楚得多。二姨太昨天上山住在前进大家拥在一处谈话还不感到什么寂寞。今天晚上直走到后进来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如在庙里一般。因笑道:“这里什么也有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要不然猛然走到这里来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金太太道:“真要是观音堂那算我们修到了家。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不能说走就走。”说着话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陈二姐看到赶快就走过来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二太太料着有故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也就跟了出去。到了前进屋子里陈二姐低声和她道:“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你可别在那里打搅。”二姨太道:“哟!太太还念书呀?”陈二姐道:“不是念书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打坐的时候口里念着心经。心经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这就叫功课是太太自己说的。她作功课的时候分付我们别进去所以我告诉你。”二姨太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向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我不到上面去了。”

陈二姐在山上是兼作厨子的这时要预备去作晚饭自然走了。小兰也陪着去洗菜只剩二姨太一个人在屋子里。大门口有个园丁和打杂的也离着一个大院子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人的说话声了。二姨太从这时起才领略到山居寂寞的风味。这屋子里是金太太特许的点了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比上房亮得多。只是屋子里隔了窗子向外看反而现着黑沉沉的了。二姨太静坐了许久果然听到上进屋子里金太太只管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自己为好奇心冲动就轻轻地开了屋门轻轻地走上台阶。到了窗户边将脸贴着窗纱向里面看去。只见金太太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放下来微按了膝盖微低着头闭了眼睛丝毫不曾晃动。二姨太看着见所未见心里想着这不要是……这个念头还不曾想完金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向窗子外道:“你请进来罢。”二姨太被她说破倒不好意思不答应便道:“我进来不碍着你的功课吗?”金太太已下了蒲团代她打着帘子让她进来。向她点头道:“咱们里面屋子里坐罢。”二姨太跟着她进了里面屋子二人相对坐下。在烛光之下见金太太脸上很多的愁容望了她道:“你怎么啦?”金太太沉思一会叹着气道:“我七情不能自主大概不能久于人世了。”二姨太听了这话却是不大懂得依然向她呆望着。金太太道:“我说出这句话大概你也不明白这事的究竟。我自上山以来心思是很把得定的。可是昨天晚上几个女孩子上山来一闹闹得我心里只管慌乱起来。今天她们下山去了我还恋恋不舍。刚才我打坐心思就按捺不定只管想到她们身上去。”二姨太道:“作娘的想女儿这也是常情这有什么不好?”金太太道:“这个你哪里晓得?”二姨太道:“这个我也没有什么不懂。太太的意思不就是说出了家的人不可再染红尘吗?”金太太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你的意思是对的不过话说错了我现时并没有作姑子怎么能说起出家两个字?”二姨太红了脸说道:“你瞧我这人真不会说话一说话就露怯。”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自己一人低了头在那里坐着。那四支白蜡烛的光焰正是有些晃动将金太太的人影子在墙壁上只管动摇着。二姨太偷眼看她时眉毛又已深锁似乎在愁。自己劝解吧怕说的话人家不中听。不劝解吧坐在这里岂不是个呆子?因之就向金太太道“我想到厨房里去看看没事也可以帮助他们一点。咱们现时又不住在城里还讲个什么虚面子?”金太太对于她这话似乎表示着很深的同意将头深深的点了几点。

二姨太不说什么就走出来了。她走到厨房里去陈二姐也不肯要她动手作什么菜她站了一会子觉得是很无聊依然又走回上房来。窗子里面有烛光隔着窗纱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只见金太太竟还坐在原椅子上只是她低了头一动也不动。二姨太心里突然有个怪思想太太这是什么举动?有点病了吧?连忙用脸贴近窗户仔细向里面看了去。金太太这时一人坐在屋子里心却在北京城里乌衣巷那旧时憧憧的幻影正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映演着。两眼泪珠儿在眼眶子里是无论如何也藏留不住由微开着的眼缝里一粒一粒的直流出泪珠来。二姨太在外面看了许久总算是看清楚了。就走进屋来先轻轻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抬头对她望着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那脸上的泪珠依然流着却不曾擦去。二姨太道:“你这是怎么着?你想空点吧。”金太太道:“你这话算是劝着我了我就是想不空。你瞧我老早地就说要定定心学起佛来可是到了如今我还是把持不定还要你来劝我看空些这岂不是一场笑话吗?”二姨太道:“哟!你可别信我的话我懂得什么?”金太太点着头道:“你劝着我是对的……”说毕她依然低了头不再作声。约摸停了有五分钟之久那泪珠儿又是抛沙一般的落将下来这泪珠不落则已落起来无论用如何的力量也是抑止不住。流了还只管是流由脸腮上直滚到衣襟上来。二姨太先还是想劝劝她后来见金太太哭得厉害想起自己全家人各各远走高飞落得两位老婆子住到山上来。这个收场实在也太惨了怎么禁得住不哭呢?心里想着眼前又正看到一个人在伤心落泪她心里只是一阵凄楚那眼睛里的两行眼泪也就不知不觉的一齐滚将下来只是金太太不曾放声哭她也不敢放出声来。金太太流泪一阵子抬头看到二姨太更是伤心就连忙拭干眼泪道:“我哭我的你还陪了我哭作什么?”二姨太道:“不是我要哭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怜的也就自然地伤心起来。”金太太并不作声静坐了许久陈二姐来了就叫她打了一盆水来洗过手脸让二姨太也洗了然后叫陈二姐在外面檀香炉里从新焚了一炉香。陈二姐道:“现在还不吃晚饭吗?”金太太道:“稍微等一等。”陈二姐去了金太太依然静坐着因向二姨太道:“我看我不行了快要跟着他们父亲一路去了。”二姨太倒吃了一惊向着金太太脸上观察了许久并观察不出什么情形来皱了眉头道:“也许你是在山上闷的可是在脸色上瞧不出来进城去让大夫瞧瞧罢。”金太太摇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你猜错了。我自到山上以来看看佛经研究研究佛学心思是很空的了。不料昨天到今天我心里乱极了简直按不定。到了晚上我在佛像下打坐口里只管念心经心里只想到繁华下场禁不住眼泪直滚下来。我这样心慈一点镇定不下去我想我道心不坚是精神涣散的原故。在佛学上说是入了魔道俗话可就是魂不守舍在这点上我知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二姨太听了许多解释大概是明白了便道:“太太你这话我可要驳一句佛爷是慈悲为本的难道说作上人的惦记儿女想起亡人这也是道心不坚吗?”陈二姐在外面屋子里倒有些纳闷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么伤心的事?金太太没作声微抬着头似乎想一句答复然而始终没答复出来只管是要哭。于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来又轻声问道:“不早了老太太开饭了吧?”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开到下面屋子里吃。”陈二姐忙着开饭金太太先站起来向二姨太道:“咱们吃饭去在一天总得吃一天。”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脱的话或者是伤心的话就陪着她一路到下层屋子里来。

桌上饭菜都摆好了。金太太坐下来却是先拿勺子舀了豆腐汤喝。二姨太吃了一碗饭她却粒饭未尝。二姨太知道她心里难受自己也不会劝人不敢多说便道:“太太明天打个电话进城去让梅丽来给你解个闷儿罢。”金太太点点头。过了许久又道:“不必罢。”于是起身回上层屋去出了门又道:“明天再说罢。”等她回上面屋去了陈二姐低声向二姨太道:“你瞧老太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一定是她心里闷成这样。”二姨太道:“是啊!学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年总理就常说现在阔老们喜欢把谈佛学当时髦事其实不会学佛的人不是学迂了就是学病了。太太这样精神不振可得找梅丽来她准能给她找个乐子。”陈二姐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今天晚上你陪着点罢。”二姨太擦了把脸又到上面屋子来。然而在山上的人睡得极早金太太已是安眠许久了。二姨太也只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闷睡。

到了次日清晨陈二姐把琐事料理清楚正要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一看山外的天色却是阴黯黯的太阳不曾出山。自己心里想着也许是心里有事起来得太早些了。可是走到屋子里一看挂钟时已经是八点多了。照平常论这个时候应该是日高三丈高高悬在天空的了。这才想起来今日天阴了。接着现地上已是蒙上一层黄沙由院子里经过了两趟连衣服上都洒着一层细微的黄粉用手一扑便有尘土气袭入鼻子来。这是北方最劣的气象叫着下黄沙。有了这种日子天象要倒下来终日不见阳光那太阳在黄沙里埋着现出一团模糊的紫影惨淡怕人。今天黄沙更下得重连那团紫影都没有了。赶快跑到屋后山坡向山下看去便是山脚下的人家树木已经昏暗不明只有丛丛的黑影。再远些便只如烟如雾天地不分的沙层了。陈二姐心想这样的天怎好叫八小姐出城来?电话也就不打了。接着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来了陈二姐送着水到金太太屋子里去的时候只见金太太两只眼睛皮已是微微的肿起眼睛也有些红色想昨天定是流着眼泪不少。

这时屋子外面轰隆一片怪声大起院子里也淅沥淅沥有雨点声。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吹起大风来了。山上的树木一齐弯着向下到了不能再弯的程度。在呼呼声中许多树叶和枯树枝如下雨一般打到院子里来。金太太道:“哎呀!天气变了。”陈二姐道:“可不是吗!你没有到坡上去瞧瞧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天地都分不开了。”金太太也不再说也不出去看看。这正中屋子里倒很象是天色昏黑了一样那佛像面前放的一盏香油灯菜豆似的火光倒照着屋子里有些亮色。她不由得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还是佛爷面前有一线光亮呢。”说着自向蒲团上坐着垂头不语。陈二姐以为她是做早上的功课来着也不敢去惊动她自走开了。但是这一天金太太茶饭都不用只是呆坐着坐久了就垂下泪来一日之间那脸子就瘦削了许多。陈二姐虽没念过书人是很聪明的看看这情形觉得不甚好便问金太太要不要什么东西?可以打个电话到城里去。她那意思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气要不要叫人来。金太太点点头道:“正好我有话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七爷都是后天要走的人。你告诉他们我分付的叫他们不必到山上来辞行。他们来一趟惹得我心里两天不能自在他们再要来我心思一乱把我闹病了他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实话实说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心里明白就不会来的了。”陈二姐道:“电话里说不清楚要不我下山去一趟赶着长途汽车进城下午再回来罢。”金太太一听静默着想了许久便道:“你既是要去索性后天送了他们上车再回来。”陈二姐说:“这儿的事呢?”金太太道:“里面的事都有小兰呢那个打杂的本来是厨房出身让他作两天素菜饭还有什么不可以的?”陈二姐在山上住了这些时候实在也想到城里去看看只是没有工夫可以抽身。既是金太太如此说了落得以公济私进城去混两天。于是很高兴地收拾收拾东西就下山搭长途汽车进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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