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云若与老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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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史记·西南夷列传》云:“自君长以什数,徙、笮都最大。”
在蜀西偏远之地,有一古县唤作徙榆。徙榆有山,当地百姓称其为茅山。

杨云若还小的时候,就常常端着一根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口,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两三里外的那匹高高的茅山。直到夕阳西下,漫山的青翠纷纷染上一层浓浓的墨色,直到脚步声响,一个浑身邋遢的老道士拿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背着西边天际处的晚霞,晃晃悠悠地朝自己走来。

老道士自号“太虚子”,在杨云若长大之后,方才知道这个别号的张狂。

太虚者,天道也。

老道士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身上罩着一袭又脏又破的道袍,黑白相间的长发稀稀疏疏,被一根破木簪子固定着盘在头上。他的身上,并没有传记故事里的老道士那种仙风道骨的气质,而让人留意的却是,他那插在腰间的一柄形状古拙的木剑,以及他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

当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不消说这身装扮的过时,就连老道士本人,都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容彼此。

杨云若却从邻居那里得知,这个太虚子道士是在特殊时期时期被斗得惨了,生生地给逼“疯”了去,至少,除了小云若外,大家都认为他已是疯了。他住在茅山上一间破败的院子里,整日介口吐晦涩难懂的话,自与山间的野物为伍,也以它们为食。

而就是这个被徙镇上的老百姓取笑的老道士,却成了杨云若童年时代最知心的忘年朋友,抑或是长辈。

杨云若的父母在他刚满七岁不久,便双双离家,到一个据说是沿海的城市打工挣钱去了。而杨云若,则是被留给了一个年近六旬的外婆独自照顾托养。

沿海?

在七岁的小云若眼里,这是两个遥远得让他不敢多想的字眼,也是一段让他在半夜被噩梦吓哭时,哭声传递不到的距离。

看到老道士出现,小云若眼睛一亮,嗖地一下一跃而起,下意识地冲前几步,旋即却又马上止住,板着一张小脸道:“老道士,你来了?”

“哼!”太虚子道士不满地哼了一声,酒葫芦往腰间一挂,双手负在背后,昂然道:“小道友,请叫贫道太虚子!”

“嘁!”小云若皱了皱小鼻子,不以为意地道:“老道士,今天我们玩什么?”

太虚子沉吟了一会,道:“今天我教你制符吧?”

“就是你给我的那张让我贴在床头的东西?”小云若想了起来,却立马苦着一张小脸道:“那歪歪扭扭的就跟蛐蟮子(蚯蚓)一样,好难看哦……”

太虚子差点被气歪了鼻子,伸出一只枯瘦的右手,哆嗦着指着小云若:“难看?!狗日的,把它还给我!”

小云若耸了耸肩,道:“阿婆昨天看见了,说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不能放在屋里,别遭惹了鬼物,便把它撕去生火了。”

“狗日的,那老婆娘!”太虚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随即神色一紧,急问道:“你昨晚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小云若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太虚子听后,只是一个劲地皱眉,并不言语。一时间,随着太阳慢慢下沉,天色渐渐转暗,晚风中,似乎蕴着一股难言的气息。

这股气息若有若无,小云若却觉出了它的冰冷,就像是有一个越箍越紧的罩子,把他团团缠裹住了,让他呼吸欲窒,张口难言。

小云若突地打了个冷颤,斜觑不远处的一角房檐,那里阴暗得难见一切,可是,他却觉得,好像有一只眼睛在那里看着自己,那眼睛的主人,也在等着自己……

“猫儿逼的是娘(西蜀粗话)!”

突然,一道苍老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厨房的窗口处,探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是小云若的外婆。这时只听外婆兜头边骂:“狗日的疯道士,又来祸害我的孙儿!爬远一些!”

“格老子!狗日的婆娘!道爷就杵在这里了,你要爪子(干啥)?”太虚子立即回骂道。

却原来,不论古今,西蜀之地都是民风剽悍,且不说打架斗殴,这粗话土语,也是妇孺皆会。

“还格老子逗!”

一听这疯道士愈见乖张,外婆顺手操起身旁的一根吹火筒,二话不说,直接冲了出去,就要与太虚子拼个高低。

小云若眼见几户邻居已听得动静,纷纷出来看热闹,也怕外婆真与老道士掐起架来,忙低声对太虚子说道:“老道士,梧桐树下等我!”

“格老子!道爷叫太虚子!”太虚子骂咧咧了两句,忽一抬头,便见一根竹筒划过一道残影,当头向自己劈来,不由嗷嗷一声惨叫,拔腿便跑。可不料,这竹筒来势太快,在他转身之时,业已劈到了他的肩膀之上。

“砰!”

太虚子一个趔趄,冲出几步后,又是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几圈,待爬起身时,已是顾不了许多,狼狈地趿着破布鞋飞奔而去。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阵嘲弄的笑声。

小云若看着远去的那道身影,看他渐行渐远,在嘲笑声中没入远处的黑暗,只觉鼻头一阵又一阵的发酸。似乎,他这时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同样孤苦无依的老人,他没有子女,也没有亲人,只是一个人们眼里的疯子,就连在他那“道士”的身份下画出的符篆也得不到认可的疯子!

外婆还在冲着太虚子的背影骂着:“老子看你一次打你一次!”

小云若抹了抹眼角,弯下腰,抬起小凳子,径自走进了房间。

……

这一夜,月亮不知何时钻出了云层,洒下一道道如水清辉。

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经济并不宽裕的小若云家,自然是买不起当时还颇为奢侈的电视的。是以,平时夜晚自然也没有什么活动,他和外婆都休息得很早。

仲夏夜晚,虫鸣起伏,一阵清风拂过,带起树叶的簌簌声响。

“吱——”

一道小小的身影,猫着身子,轻轻地打开了大门,旋即一个闪身便溜出门缝,悄悄掩上了房门。

看那小模样,不是杨云若又是谁。

他看了看高悬夜空的那轮明月,不知为何,心里竟是有着一股莫名的心悸与躁动。

“但愿老道士还没回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轻着步子,钻进了夜色。

……

一颗要两人合抱的梧桐树下,密密的树叶遮住了大片的月光,只有那密集中的点点缝隙,方才漏下了些许斑驳。

老道士盘膝坐着,脑袋微微上仰,在那树荫之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明暗不定,眼睛半闭,嘴唇微阖,却是在低声地自语着什么。

“……诸天尊及诸天龙鬼神尽来集会,受吾约束。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落水波涛之厄、虎狼阮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咒诅之厄。惟愿今对玉皇天尊、大道真圣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

霍然,他的声音一止,旋即大喝一声:“呔!尔等区区鬼魅,还不现身,更待何时!”这道声音在死寂的夜幕下传出老远,所幸这个地方偏僻之极,除了惹得三两声有气无力的狗吠,倒也没有人注意。

“这老道士在鬼吼什么!”

杨云若被骇了一跳,刚在一处拐角处探出的脑袋被生生地吓缩了回去,他为自己的胆小找了个借口:“老道士常说,月明之夜,便是阴盛之时,常有鬼物出现,怪不得这一路走来,总觉得阴气森森!”心里刚冒出“阴气森森”这四字时,忽觉脖子一凉,好像有人在耳畔吹着冷气似的,又自打了个寒噤。

这时,却见老道士太虚子蓦地弹起身来,灵活得与他那苍老枯瘦的身子毫不相符,他人还在空中之时,又见他陡然探手,一把抓住腰间木剑,一抽一弹间,已是挽出了两朵剑花来。

甫一落地,他便喝道:“茅山三十八代传人太虚子在此,待贫道收了你去!”话音未落,他骈指如刀,直指自己额头,随即在双眼之上一抹,同时展开身形,游绕在梧桐树下。

眼前发生的一幕,只让小云若看得一阵傻眼:“老道士这又是唱的哪出?真作疯了么?”可是,他这有些近乎自我安慰的话自嘴角溢出的时候,他却没有察觉出,自己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与疑惑。

老道士游走不断,嘴里振振有词,一把木剑在手中不断地或刺或挑,有时他会突然一跳,跃起一尺来高,木剑随之往上一戳,有时却又就地一滚,木剑作横扫之势。整个就是在与人作打斗之状。

可是,那里空落落的一片,除了老道士,又有谁呢?

“小道友,你天生阳瞳,要看鬼物最是容易不过,只需指点灵台,便可开启天眼……”鬼使神差地,小云若的心里浮起老道士的一句玩笑。

“指点灵台,就是拿手指戳额头么?”小云若学着老道士,骈起细嫩的手指,忽地一晃,点在了自己的额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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