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范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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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符三年的六月是较为平静的月份。ENxeI。O
就在上个月,垂垂老暮,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的范纯仁从大名府返回了开封,并受到了赵佶的亲自接见。这位名相范仲淹的次子,旧党元勋自从被贬知大名府后,双目失明,却恬然处之。身体苍老的范纯仁自然不适合担当政务,而赵佶也很体贴地任命他为观文殿大学士,也就是皇室高级顾问。

当范纯仁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凝晖殿内,赵佶急忙站起了身子,以示对老臣的尊敬。

“臣,范纯仁拜见官家。”在赵佶的示意下,内侍们急忙阻止了老人的行礼,却被范纯仁拒绝道:“天下之最大,唯礼也!岂有面见圣君而不拜之理?”于是在众人担心,赵佶感动的目光下,范纯仁艰难地最终向赵佶鞠了一躬。

坐而论道,是北宋皇家优待士大夫的一项传统。待范纯仁坐下后,赵佶说道:“朕得卿一识面足矣!朕常闻卿有先父文正公(范仲淹)之范,又为元佑老臣,不知有何事可教朕?”

“无他,唯进贤退不肖尔。”

“何者为贤,何者为不肖?”赵佶听后微微有些失望,因为类似的话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以官家看,什么是贤臣?”范纯仁失明的双眼转向赵佶。

“贤臣,自然是有正气,懂义理之人。胸有经世济国之才,又有仁孝之心,已天下为己任的大臣。”赵佶几乎脱口而出,却不了解范纯仁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官家所言甚是,那么王介甫与司马君实,何者为贤?”

赵佶思考了一下:“二者皆为贤臣……”说罢,他忽然感觉到范纯仁发问的目的了。

“若二者皆贤,为何两人却势同水火而不能容于朝堂?若按排贤之人必为小人,那么二人谁又是奸佞?”

“………………”赵佶愣住了,他从来只听过新旧两党互相指责,却没有思考过谁是小人。说王安石是小人?那可是连政敌司马光都赞赏的人。司马光是小人?可他身为士林领袖二十年,名誉天下,又有哪个小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他思考了半天却抓不住头绪,只得无奈地看向范纯仁:“朕着实不知。”

“二者皆为贤臣,却又同为奸佞也!”范纯仁一言惊人,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被震惊的赵佶良久才吐出两个字:“……何解?”

“二人都生活节俭、一心为国为民,他们刚正不阿、品德高尚,自然是贤臣。”范纯仁平静的说道,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如今愈演愈烈的新旧党争却因此二人而起;从此朝政混乱,政令朝夕令改,国是荒废。如此结果只有奸佞方才可以相比也。因此臣说二人又同为奸佞!”

最后,范纯仁用一句更让人惊骇的话做了一个终结:

“二人实乃品德高尚之奸佞也!”

赵佶震惊地看着双目失明的旧党元勋,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人,会说出如此骇人的言论。这种分明是激进到了极致的话,如果是章惇说的还好理解,但一向守旧的范纯仁却怎么会有这种观点?

但是仔细一想,赵佶却发现还真是有道理;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为人处世连政敌都不得不赞扬。一人是‘负天下之名二十年’的改革家,另一个则是士林领袖,应该说是贤臣的典范。可是两个贤臣却造成了大宋开国以来最激烈的党争,后果的恶劣简直无法形容。就连今天让赵佶难以忍受的这么多问题,不也是源自两人党派之间的争斗么!

如此一来,两人对朝政造成的后果也确实只有‘奸佞’来形容了,赵佶对如此新奇的观点来了兴趣。

“若朕没有料错,卿可是旧党之人呐,怎么会有如此思维,批判你的精神领袖司马君实?”

“臣自双目失明后便专心思考变法一事的得失;臣虽然是旧党,但却自认为新党所施行的新政是正确的,大宋到了此时此刻不变法则危矣!可是,臣却不赞同王相公的大刀阔斧般的执行方式。臣认为凡事都讲一个过程,过激、过匆忙的施行并未成熟的新法,只能给百姓带来灾难。所以臣和苏子瞻都认为,新法当施,但应缓不应急,岂不闻欲速则不达焉?”

“同样,司马相公执政后尽废新法也是偏激了;新法中有利于民的法则与国于民都应理所当然保留,但却被一概废止。这也是臣最不满意司马君如的一点。臣曾对他说“王安石制定的法令有其可取的一面,不必因人废言,有可取之处的主张,尽量采纳。”可惜司马相公却不听。”

赵佶已经感觉范纯仁今天给他带来了太多惊喜了,他一直希望调和新旧两党的争斗,却苦闷于找不到一个有影响力的中间派领袖。然而今天却发现,原来被称为旧党元勋的人,他的观点和自己有着惊人的相似!

赵佶迫不及待地问道:“卿如何看待此时朝堂诸相公?”

“臣认为,时下士大夫以无耻之徒居多,但就如刚才所见;品德高尚之人照样可以干出奸佞的事。正所谓‘好心办坏事’,败坏国是绝不是王、司马相公二人的本意,但结果却是现在这副局面。”

“因此官家考虑一个官员的去留时,不应只是考虑他是否贤明,还要看他的所做所为会对国家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就比方说章惇;他虽然为人刚正,能不用职权为亲近之人谋私,也算的上是对国家天下尽心尽职。但是他对待旧党的强硬态度却只能让党争激化,使事态加剧恶化。所以官家想要处理好两党关系,则必须罢免章惇。”

范纯仁说罢忽然站了起来,诚恳非凡地朝赵佶一拜,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坚硬的地板上,说道:“臣自知时日无多,死后也无颜去见先父,臣唯有指望这数十年总结的肺腑之言能为官家,为这天下受苦苍生尽最后一番力。”

说罢,范纯仁竟然生生地在地上给赵佶磕了三个响头!

看着这个把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奉献给大宋的老臣,赵佶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他站了起来,不顾上前搀扶的内侍,快步走到拜倒在地的范纯仁,用力把他扶了起来,感动地带着哽噎的声音说道:“卿如此待朕,朕亦绝不会辜负卿之所望!”

赵佶拉着范纯仁苍老的手,亲自搀扶他坐下,异常感动的说道:“大宋有忠臣似卿,朕何愁天下不宁!”

“官家……能不分党派,以尊贵之身如此礼贤下士,大宋当兴!”范纯仁用力地握着赵佶的手,也被皇帝的真诚所感动。

“无奈臣的身体已是到了灯尽油干,虽有心却无力为官家分忧了。”范纯仁摇了摇头。

“苏子瞻与臣相识多年,政治观点也和臣相近,被时人称之为‘寒暑派’。若官家信得过臣,则当重用苏轼!”

“朕晓得,东坡居士的大才朕早已久闻,朕已诏他返回开封,待他一到便立即重用之!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朕决心革新政局!再也没有新党、旧党之分,所有人都是朕的臣工!”

“臣替子瞻谢官家了!”范纯仁感动地致谢道。

君臣交心,莫过于此。二人从上午一直聊到黄昏,从时局政事聊到家常。赵佶在得知范纯仁有五子,年长的范正民仅仅是正九品的团练判官时,赵佶急忙让人备纸,准备大笔一挥直接提升至正六品的观察判官,却被范纯仁拒绝了。

“吾生平所学,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之不尽。吾之子孙亦当牢记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正民才疏薄浅,官家厚爱非其之福也。”

这自然也让赵佶感慨于范纯仁的‘纯仁’。

随着黄昏太阳的落山,谈得正欢的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休息了。范纯仁毕竟年老体弱,再加上之前的激动,身体已是有些吃不消了。赵佶自然送了一大批名贵药材,并专门派遣太医前往范府照看老臣。

与范纯仁的一番深谈坚定了赵佶改革的决心;父亲神宗未能完成的事业一定会在手上发扬光大,而第一步就是调和新旧二党,使官员们把视线从党争转移到国民大事。

在深宫之内,赵佶抱着刚刚被自己加封为韩国公的赵桓,心中期盼着被他寄予厚望的苏轼的到来。

然而,让所有人都惋惜的是,一代文学巨匠,苏轼却在从岭南惠州返回汴梁的路上于卒于常州,谥号文忠。享年六十五岁。

苏轼没有来,另一个人却来了;辽朝派遣的使者进京了,他带来了辽国皇帝对哲宗去世的遗憾,和对新皇赵佶即位的祝贺。同时,也隐隐指出宋朝应与西夏罢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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