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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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当初是不是由于一念之差而结合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从小到大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在京郊丰台的铁路工作,住在铁路宿舍,我和奶奶生活在北京城里,这点地理上的距离加大了我们之间心理上的距离。
在我过去这40多年的生命史上,远离父母的生活将我塑造成了一个性情散漫的自由主义者。好在那时侯,我学会了一点儿不三不四的雕塑手艺,隔长不短地揽件雕塑的活儿干干,挣些个散碎银子,维持自个儿闲散的生活。

1991年4月7日是个晌晴薄日,上午10点多钟,我正兴高采烈地和一个搭档做一个表情端庄的人民女教师的雕像,我的呼机响了起来,我满怀怨气地拨通了电话,是弟弟焦急的声音,“爸病了,现在铁路总医院,你快过来,打的过来。”

搁下电话,我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马路边儿,等不及那廉价面的,我打了一辆对我而言太过奢侈的夏利。

来来往往的车在我面前不断闪过,我脑子一片空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铁路医院门口的。还没等我下车,弟已扒在窗口带着哭腔说:“爸死了”。

这一天是星期天,没什么人看病,我们走到一条走廊昏暗的中部,妹妹迎上来,流着眼泪说:“哥,爸死了,让公共汽车给耽误了,爸在车上发病了,他们不给拉医院抢救,给拉总站去了,放锅炉房好几个钟头……”

我看着躺在担架床上的父亲,半睁着眼,半张着嘴,额头上沁出淡淡的血痕,我伸出手,把他冰凉的眼合上。妹妹在一边说:爸是不是还没死,再抢救一下。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医生,他说已经死了,送太平间吧。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父亲4月7日这天出行,是要到沙河三伯家给奶奶扫墓,顺便也和在京的几个弟弟们聚一聚。他在家是长子,又是孝子,为了这个“孝”字,他夹在我奶奶和我妈两个脸色同样阴沉的女人中间,一生过得都不痛快。

我家祖上是旗人,皇上在的时候,靠铁杆庄稼,有吃有喝,*以后,日子就渐渐衰败。据说爷爷干过倒卖古董的生意,没挣着钱,又到门头沟煤矿给人当账房先生,也没干长久;因为患有高血压,爷爷一生无正当职业。到父亲十几岁的时候,我家已沦落为城市贫民。身为长子的父亲在14岁的年头,到铁路上当了一名司炉,那时还是日本占领时期,他每天从城里到丰台机务段去上班。父亲在家中是长子长孙,从小倍受宠爱,用***话讲,家境尚好时,父亲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一不高兴就掀桌子;我难以想象,童年时那么顽劣的父亲却以14岁的少年之身,一下子就挑起了养活父母和4个弟弟的重担,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由于父亲的工作,我们这个贫苦破落之家才得以维持。

伴随父亲一生的痛苦可能源于他的婚姻。在他结婚之前,奶奶是一家之主,他挣的钱全交给奶奶。结婚之后,他在丰台铁路宿舍安家,把工资全交给奶奶就不合适了。当年他的财务分配情况,我并不知晓,童年的记忆中,是父亲在每月15号发工资这一天,下班后会准时骑车上北京,把该给的钱交给奶奶。父亲是素食者,每次回来,奶奶给他做的饭都是白菜鸡蛋馅饼,父亲吃得很香,但沉默寡言。我带着一种崇敬的心情在一边看着他,他几乎从来不和我说一句话。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未来北京看过我。她是黑龙江人,刁钻、自私、言语刻薄,念过中学,后来又在天津铁道学院进修过一年,在50年代的基层,她也算个“大知识分子”了。

我大约是在上小学四五年级以后,才比较近切地接触到母亲。那是放寒暑假的时候,我回丰台的家住几天。丰台的家沉闷、阴郁,和在那的姐姐妹妹见了几面,因为平时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生疏,不怎么说话。记得母亲是个衣着考究的人,穿的比孩子讲究得多,每天下班以后,她对子女也不怎么说话,偶而说一两句话,不知怎么的,她的脸就会突然耷拉下来,阴沉着,下巴颏抵在胸前,不大的眼睛凶巴巴地看着你。爸是跑车的,上下班没点儿,回来之后,她也不大和他说话。他自己撅着屁股给自己做饭吃,通常是炸一点花椒油,煮点儿两样面面条,吃了。

偶而有事,两个人很低沉地说话,常常是说着说着,父亲就很凶地发起火来,粗声大气地说一句什么,母亲就不言语了。见过几回这样的争吵,我多少明白了那其中的内容。母亲这个人一天到晚想的事情,很多是围绕着自己的利益,而她在谋划个人利益的时候,往往要损害到别人的利益;当她将这样的念头讲给父亲听的时候,忠厚耿直拙于言辞的父亲最后往往吼出:不行!我想母亲是知道父亲是怎样一个人的,她之所以几乎每天都要上演这么一出,是不是想在漫长的生活中用这种法子折磨父亲做人的信念,最终改变父亲。不过她的这种企图在他们30多年的*当中没有得逞。面对这样每日的言语折磨,拙于言辞的父*益变得沉默寡言。跟我们这些子女们也几乎没有一句话。我们父子一场,我几乎记不起他跟我说过的一句开头的话是什么。

父亲一生绝大部分的轨迹是,上班—下班—发工资给奶奶送生活费—吃奶奶给他烙的白菜鸡蛋馅饼—骑自行车回丰台。

当初,母亲这样高学历的人怎么看上仅仅小学文化的当火车司机的父亲呢?我判断可能有三个理由:一是父亲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年轻时父亲的英武对女人是有吸引力的;二是父亲当时是个不错的业余足球运动员(他有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60年代,他所在的足球队曾获北京工人足球联赛的冠军;第三个原因,父亲干的是工人中比较体面的职业火车司机,收入较一般人多一些。我想,这三个理由是促成当时他们结合的主要原因。

父亲在他60年的生命史当中,最困难的是在“*”时期,个中原因来自母亲。“*”开始后,各个单位纷纷成立红卫兵等造反组织,能说会写的母亲也不甘寂寞,加入了一个造反组织,并当了其中的一个小头头。对于母亲的活动没有能力干涉的父亲每天仍开自己的火车。在革命搞得如火如荼的同时,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纹:母亲在外找了个相好的男人,她一面进行热火朝天的革命活动,一面进行热火朝天的婚外恋活动,直到一天,父亲回家时碰上了他们。后来母亲被单位扣上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调到货场和那些没文化的家属一起干打包装的粗活儿,不让回家只发生活费。

父亲每月给奶奶这边的生活费,由50元降到了45元,又由45元降到了35元,每回他来北京给奶奶送钱的时候,掏出那比以往少了的钱,先沉默一下,然后才嚅嚅地说:“这月先给您35。”奶奶当时隐隐地感觉到父亲有什么事,又不好多问。因为一向出全勤,安全行驶的父亲在那段日子里曾经出过一次交通事故,为了照顾3个在丰台生活的姐妹,父亲把我五姨奶接到丰台住了一段,照顾孩子,每顿饭用半个红萝卜擦成丝做一锅汤,蒸点鸡米饭,一家大小汤泡饭。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姨奶到北京跟奶奶讲了父亲的情况,她说:老大真不容易。

我们家的这种经济状况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才算好转。我母亲被扣的工资后来都补发了,不过这些钱她并没有拿出来补贴我们的生活,而是存起来当作自己的私房钱。那时候,父母之间关系有所缓和,原因我不清楚,可能是上了岁数,不愿再闹了吧。

让我没想到的是,一生素食、身体看上去十分强壮的父亲57岁退休后,身体竟一下子垮了下来,他生命中的一个支柱被抽掉了,每回见到他,我都感到他眼神中有一种失落,也许是职业上的失落加上病痛,加上对自己一生过得不如意的痛。父亲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感情很脆弱,遇到他不愉快的事情,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说不;刚刚说上几句便泪流满面,我有过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心中的难过之情难以名状,我感到生命正在父亲的躯体上一丝一丝地抽离、远去。

这段日子,占据了父亲生活的,大约有几件事:一个是打门球;一个是在楼门口帮邻居修自行车;还有一个是抽空到我姨奶奶等几个长辈家看看,(我奶奶19*年去世了);剩下的,就是在家里和母亲继续过琐碎的日子。这段日子,生活担子又压在他身上了:我母亲白内障手术后一切家务全不管,自己的钱也不拿出来过日子,我一个妹妹离婚带个孩子回娘家住,家里的日子支出全靠父亲退休工资。

每天早晨,妹妹的孩子要由父亲骑车送托儿所,那段日子,父亲一阵阵犯心脏病。有一回骑车带着外孙女的路上,一阵难受,把外孙女掉了下来,幸好没摔伤,回到家后,妹妹知道了,跟父亲说:“爸您以后别骑车带我们孩子上托儿所了,您再给我们摔死。”

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就背着外孙女上托儿所,有一回回来的路上,邻居见父亲手上拿为父亲一生几乎没怎么吃过药,所以在退休后生了病,也不太爱吃药,铁路医院虽然可以报销,但没什么好药。记得有一回父亲问我能不能给他开两瓶维脑路通,我当时已经没有单位了,就去药店买了给他。于今想来,父亲当时不是不想吃药,而想吃些疗效好的药但铁路医院又没有;他怕加重我们的负担,所以极少向我们开口,为了钱苦恼了一辈子的父亲太要强!

每个月,他差不多都要去城里一些长辈亲友家看看,因为没什么钱,父亲很少能给他这些姨、大爷什么的买东西,他只能去这些长辈家坐坐,陪他们聊聊天,问问冷暖,换季的时候,帮他们打打烟囱,装装炉子。我七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从七爷爷家出来又奔我这儿来了,他说七爷爷死了,七奶奶也没工作,家里料理后事的钱都不够。当时我给了父亲100块钱,是10元一张的,我说这100块钱您给七爷爷凑上吧。父亲当时手哆嗦着,在右手大拇指上舔了一下,很迟缓地把这100块钱点了一遍。

看着父亲点钱的样子,我心痛如刀绞,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挣钱,让父亲花上我挣的钱,干他喜欢的事儿,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可父亲没花上我的钱,没花上我的钱就这么在公共汽车上去了,开了一辈子火车的父亲就这么一个人倒在公共汽车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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