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美人计
刘桂芝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趿拉着拖鞋到门口给老潘买了碗豆腐脑，回来后倒在床上蒙头便睡。老潘坐在轮椅上，手脚都不利索，话也说不清了，可老潘心里明白着呢，老潘说，慧芝，你，你不能被打倒哩。老潘话说不清，常常把桂芝喊成慧芝，刘桂芝也不恼，谁让老潘半边不遂了呢。老潘叫潘大年，是刘桂芝的老伴，大刘桂芝六岁，四年前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里抢救了十个小时，后来终于起死回生，但是，老潘的身体却再也站不起来了。老潘右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在家里吃喝拉撒都成了大问题，他单位的钢圈厂的厂长黄强是他的徒弟，念在师徒的情分上，看他家庭实在困难，就发动厂里的职工捐款给老潘买了一架轮椅，算是给老潘的下半生有了一个交代。那天来给老潘送轮椅的时候，黄厂长拉着老潘的手流下了眼泪，他说，师傅啊，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的确是让人想不到，老潘虽然上了些年纪，可老潘的身体那是全厂公认的棒，老潘五十多岁了，能打篮球，能去河里冬泳，在车间里抡起大锤来还虎虎生风，可是，谁能想到老潘一夜之间就脑溢血偏瘫了呢。按理说老潘生的是脑子的毛病，老潘应该糊涂，可老潘把病生奇怪了，老潘腿脚和手都不灵便了，可老潘的脑子还亮堂着呢。老潘坐在轮椅上身子不能动，可老潘的思想活跃着呢，这不，老潘坐在轮椅上三四年，却开始研究起了兵法。孙子兵法。*兵法。嗨！这个老潘！工友们听刘桂芝说起来这件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说，这正应了那句俗话——缺啥补啥啊！老潘这是学习孙膑了。工友们呵呵呵呵地笑起来，刘桂芝也跟着笑，刘桂芝说，缺啥补啥，那吃啥长啥，我回家给老潘煮鸡脚去！那时侯说这话的时候，刘桂芝还是街道办食品加工厂里的老工人，一个月拿八百多块的工资，再加上老潘每个月三百多块钱的退休金，一家人也凑合着温饱无忧了。
可是刘桂芝却在昨天被通知下岗了。那时侯刘桂芝正在家里休班，她和老潘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打瞌睡，一个班上的韩秀美突然跑过来告诉了她这个坏消息。韩秀美比她大三岁，和刘桂芝同在一个班上，韩秀美也下岗了。韩秀美一进门就开始摸眼泪，她说，桂芝妹子啊，咱们命苦啊。刘桂芝正做梦听戏呢，突然梦见杨五郎策马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就睁开了眼，她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了。她跟前哪里有什么杨五郎，她身边站着韩秀美。韩秀美的眼泪都下来了，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都下岗了！
刘桂芝的脑子是嗡了一下子的。她晕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下岗的名单中会有她。她自从十七岁进这个工厂，到现在已经五十岁了，也就是她干了三十三年了，这三十三年里，她几乎年年都是厂里的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和模范标兵，她怎么可能下岗呢？你一定是看错了吧？她对韩秀美说。韩秀美从怀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来，说，错不了。在厂大门口贴着呢，我戴了眼镜看了。刘桂芝愣了，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她说的是厂长彭祥贵。昨天的时候彭厂长还和她开玩笑，说，刘大姐，你要好好干呀，干好了退休的时候我发给你一个终身成就奖。刘桂芝知道开玩笑，说，这个奖我不要，我只要个终身上岗奖。彭贵祥就嘿嘿地笑了，说，好。好。
刘桂芝不到黄河不死心，她又拉着韩秀美的手到厂里看了一次，果然在大门口的墙壁上看见了那一个下岗人员名单。名单用红纸写的，可是一点也不喜庆，不仅不喜庆，那简直就是生死簿啊。刘桂芝哭了。她用手绢捂了嘴，不哭出声，她躲在厕所的镜子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难过死了。
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模样的确老了，脸上生了皱纹，头上的白头发也越来越明显。她想，刘桂芝呀刘桂芝，你把三十多年的青春和美貌都奉献给了馒头、花卷和蛋糕，你把你的心奉献给了单位，可是单位说一句下岗就把你给甩了。你算老几呀？这样下了岗，刘桂芝的工资就只发四百二十块钱了，加上老潘的三百多，一共能有多少？去了老潘吃药的，再扣除每个月的水费电费和菜金，哎呀，天哪，没法过了！刘桂芝越来越伤心，她也不管韩秀美了，甩手自己回来了。韩秀美下岗还有在政府机关上班的老公，她刘桂芝有谁呀？她有的是瘫痪了的老潘，还有老潘和自己年事已高的父母，都需要花钱呀，当然了，还有那个在外面上学的小祖宗，听说在大学里谈了个女朋友，花钱如流水。你说怎么办？
昨天刘桂芝回来就病了。老潘正看了兵法，看见刘桂芝气呼呼地回来，心中就明白了*分，他说，你真下岗了？刘桂芝躺在床上不说话，老潘就接着说，按兵法上讲。你应该知耻后勇，一鼓作气，去找彭秃子理论理论去。彭秃子就是厂长，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潘总喜欢喊他彭秃子，其实彭厂长比老潘要小上四五岁吧，只是脑袋有些秃，老潘就喊他彭秃子。
一个晚上无话，到了早晨刘桂芝还是没有消气，她出去给老潘买了碗豆腐脑，就又睡了。老潘摇过轮椅来，拍她，说，慧芝，你没有事吧？刘桂芝突然恼了，说，整天慧芝、慧芝的，谁是你的慧芝呀？谁是慧芝你找谁去！老潘没有料到刘桂芝会有这一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自己摇了轮椅去院子里晒太阳。刘桂芝却不睡了，跟出来说，老潘你说说，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能让我下岗？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你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咋就这么狠心？我年年都是劳动模范，先进个人，他怎么可能让我下岗呢！
老潘毕竟把世事看得透，他说，你，你怎么就不能下岗呢？你以为你是劳模就可以不下岗了？幼稚！老潘说不清，可老潘不停地说，他说刘桂芝，我给你出个计策吧。
跟踪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刘桂芝听从了老潘的建议，开始准备对彭厂长下手了。老潘说，你首先要想一想，你以前是不是得罪过彭秃子？要是得罪过，你必须深刻反省，认真开展自我批评，要写出深刻的自我检查来，亲自上门负荆请罪，赔礼道歉；二是你要好好调查，投其所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要想上岗——当然，你必须上岗，咱们这个家的家情要求你必须上岗——你要给厂长发糖衣炮弹。他缺什么你就给他送什么，他喜欢什么你就给他拿什么，擒贼先擒王，你要是把彭秃子的碉堡攻下来了，你就可以上岗了。
老潘看来真是迷了这些兵法了，他说不清，就用左手比划，他成了老婆刘桂芝的狗头军师。刘桂芝也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支撑这个家庭走下去，她必须有这份工作，要想获得这份工作，刘桂芝还必须要听瘫子老潘的指挥。刘桂芝说，没想到你这脑子一出血，倒越来越好使了。你要是早研究兵法就好了，你早研究我看你能当个司令哩。老潘就咧着嘴笑了，笑不出来，胡噜胡噜的，让人觉得喉咙里卡了一口痰。
刘桂芝决定先反思自己的过错，争取先用道歉来换取上岗，如果这样不行，就按老潘说的，要给彭厂长送礼。刘桂芝坐在家里想了一个上午，终于想起来她得罪厂长的地方了，她记得有这么几次。
二十几年前，彭厂长那时侯还不是厂长，他只是一班的班长。刘桂芝是一班的工人，当然就在彭祥贵手底下接受领导。那时侯，刘桂芝还年轻漂亮，虽说不上是食品加工厂的厂花吧，但是也可以说是一班的班花。她那时侯刚刚和老潘——那时侯她也叫他老潘——结了婚，有一天，刘桂芝在上班期间偷偷跑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被彭祥贵给抓住了。彭祥贵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刘桂芝，你上着班开小差，你说怎么办吧？刘桂芝的脸马上红了。厂里有规定，上班期间不允许上厕所，否则要全班通报并罚款五元。刘桂芝上厕所是因为她这几天身上不利索，肚子疼，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就支支吾吾，眼也没处看，手也没处放了。刘桂芝一羞涩起来，就更显得漂亮，彭秃子早就喜欢刘桂芝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这下子被他逮住了，他突然拉住了刘桂芝的手，说，桂芝，你和我好吧！刘桂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哭着就跑了，她说，彭班长，你耍流氓！刘桂芝好长时间不敢和彭祥贵说话，看见他过来，就紧张得哆嗦，而彭祥贵以后见了刘桂芝也严肃了好多天。
刘桂芝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潘。老潘脾气不好，他害怕老潘知道了，会去找彭祥贵打架，刘桂芝现在想起这件事来，突然觉得有些堵心，她想，不会是彭秃子蓄意报复她吧？刘桂芝在这件事上吃不准，又不敢和老潘商量，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样的事难道也要去找他赔礼道歉？她张不开口，当然，这件事应该是彭秃子给她道歉嘛。刘桂芝越想越有些生气，最后竟然气呼呼地心慌起来，她急忙吃了几粒藿香正气丸，才平息了下来。
后来，刘桂芝又想起来一件事，这件事让她很有些忐忑。那是彭祥贵竞选副厂长的时候，厂子里组织职工们投票选举。刘桂芝作为一员工人，当然也要参加投票了。那时侯的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彭祥贵，另一个是一个叫王秀英的女劳模。王秀英平时和刘桂芝不错，因为和刘桂芝住的近，隔三差五地还常到刘桂芝家里来找她聊天。选举的那天，刘桂芝思忖了半天，还是把票投给了王秀英，她有些看不惯彭祥贵，不仅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这个人平时的作风就不好。那次刘桂芝拒绝了他之后，很快他就跟班上另外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职工好上了。两个人在厂里成双入对的，也不怕埋汰人。那天投票的时候，她和韩秀美坐在一起的，所以，她投票给王秀英，全厂里只有韩秀美一个人知道，难道是她告了密？刘桂芝平时也不喜欢这个装腔作势的韩秀美，有男人在机关怎么了？在机关的男人多了，他们的老婆难道都要这样显摆？韩秀美的男人在机关当一个副处长，后来有了车买了房，很有些牛逼；但刘桂芝也听说，韩秀美的男人不仅有了车子和房子，而且也有了二奶，但是好景不长，韩秀美的男人很快就被双规了，后来几经打点，总算没有进去，回来后职位没有了，级别没有了，当然车子和二奶也没有了，万幸的是开除了党籍后保住了工资，所以，现在基本是机关一个吃闲饭的了。韩秀美虽然在丈夫被处理后收敛了些，可是那装腔作势的本性哪里能改得掉呀，刘桂芝仍然不喜欢她。这次下岗韩秀美也在名单之列，倒是出乎刘桂芝的意料，以前她可是听说彭秃子还求韩秀美的男人办过事呢。她把这个情况给老潘说了，老潘说，人走壶就凉啊。老潘吐字不准，把茶说成了壶，脑子清楚，嘴巴不好使了。说完了老潘自己嘿嘿地笑起来，刘桂芝白了他一眼，说，你还有心情笑，你还笑得出来！老潘不吱声了，半天叹出一口气。老潘说，笑不出来也是这样的日子啊。反正都是个熬啊。老潘自从瘫痪了之后，就把过日子说成了熬日子，刘桂芝听了心里只冒酸水，可不是嘛，人活着还不就是个挣扎！
想来想去，刘桂芝决定去求求彭祥贵。不求怎么办呢？老潘躺在床上哟哦哟哦地要吃药，儿子上个星期刚来了信，让寄五百块钱过去，老家的婆婆和公公也要花钱吃饭找人照顾啊。可刘桂芝没有钱，她上班的时候挣的那点钱就紧紧巴巴难以对付日子，现在她下岗了，她就更没有钱了。她知道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按她的理解，不仅没有钱绝对是万万不能的，而且钱就是万能的！是啊，有了钱，老潘的病就可以好转，有了钱公婆就可以不用自己*心了，有了钱，儿子可以上更好的大学……刘桂芝真的想哭了，她还算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她还是止不住泪水，她不出声，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她不仅不能趴到老潘怀里大哭一场，她还不能被老潘知道，她就更委屈了。她有时候甚至真的都不想过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可是看看身边的老潘，再想想远方的儿子，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她相信老潘的话，她决定先跟踪一下彭秃子，然后，投其所好，决定用糖衣炮弹一举攻下他。刘桂芝豁出去了。
刘桂芝先是到彭祥贵家门口去调查。彭祥贵家住在玫瑰园小区，玫瑰园小区是别墅区，有认真负责的物业管理，门口的保安不让她进去。她不进去。她就在小区门口徘徊，大清早刘桂芝就起来了，她给老潘打了个荷包蛋，自己什么也没吃就跑到玫瑰园小区去了。玫瑰园小区距离刘桂芝家住的大杂院有三站地，刘桂芝不舍得坐公交车，刘桂芝要走着去，刘桂芝就要起得很早。四五点钟吧，刘桂芝就起床了，她伺候老潘吃了点早餐，就跑去了玫瑰园小区。六七点钟的时候，刘桂芝看见了彭祥贵。彭祥贵起来跑步了。彭祥贵穿了一身运动衣，牵着一条叭儿狗，从小区里出来往南边的河边跑。刘桂芝很激动，害怕被彭祥贵认出来，就转过头装作看身后的草坪。草坪很宽阔，齐刷刷的，真好看。彭祥贵跑过去了，刘桂芝急忙跟上去。彭祥贵跑得不慢，他撒开大步，步履矫健，看上去不像五十岁的人。刘桂芝怕跟丢了，只好小跑着跟，又不敢跟得太近，只好跑跑藏藏，藏藏跑跑。到河边的时候，她看见彭祥贵把牵小狗的绳子松开了，然后开始打太极拳。彭祥贵太极拳打得不错，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让刘桂芝很羡慕也很看不起。刘桂芝想，这都是那些有钱人吃饱了撑的，他们有空不歇着，早晨起来瞎折腾。不像她刘桂芝，一早晨的活忙都忙不过来，还打太极拳，急得不打人就不错了。打了一会，彭祥贵又牵着小狗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她看见彭祥贵拐进了一家早餐店，他买了两个汉堡，还有两根火腿肠，另外加一杯热牛奶。一连跟踪了三四天，刘桂芝发现彭祥贵都要买这些东西，她心里窃喜，想，原来他喜欢吃这些东西啊。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潘，老潘很有些不屑。老潘说，你这个发现基本上没有什么价值，难道你还能天天给他送早餐？刘桂芝有不同看法，她说，我可以买了成箱的火腿肠和牛奶给他送去呀，也省得他天天这么麻烦了。老潘哼了一声，说，那你就试试看。刘桂芝很高兴，她觉得她可以去送礼了。刘桂芝去超市考察了好几趟，最后确定买一箱金锣火腿肠和一箱益膳房牛奶。这两样东西都属于同一品牌中比较好的，贵是贵了点，可是为了能够顺利上岗，也只好这么做了。刘桂芝是晚上到超市买的，买完了她连家也没有回，就坐公交车去了彭祥贵家里。
彭祥贵倒是挺热情，指挥了老婆给她倒茶。她说不喝，彭祥贵的老婆就放下了茶壶。还哼了一声。刘桂芝就有些坐不住了，她说，厂长，我看你每天早上出去买早餐怪麻烦的，就给你买了点过来，放在家里好方便。彭祥贵一愣，说，咦？你怎么知道的？刘桂芝马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我碰巧了，碰巧看见了两次。彭祥贵呵呵地笑起来，说，难得你有这份心啊。彭祥贵的老婆说，那你白买了，我们家公主只吃双汇牌的火腿肠喝蒙牛的热牛奶。你们家公主？刘桂芝纳闷坏了，她只知道彭祥贵有一个儿子，在外面上大学，怎么又冒出个公主来？彭祥贵看她惊讶，说，喏，就是它。他指了指趴在沙发上的叭儿狗。刘桂芝马上不自在起来，脸也红了，原来人家早晨买的早餐竟然是狗食！刘桂芝起身要走，彭祥贵也没有挽留，快到门口了，说，刘姐，你是想重新上岗吧？刘桂芝这才想起来忘了说事情了，她尴尬地唔唔着，说，是啊，是啊。彭祥贵看着她不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等了一会，她说，那我走了啊。彭祥贵说，你要走把你提来的东西也提上，我不能要。刘桂芝忙摆手，说，拿来了就是给您的，我怎么能再提回去。刘桂芝下楼梯，彭祥贵的老婆跟出来了，说，提回去吧。我们公主不吃，放着也没有用，还得下楼去扔，不够麻烦的。刘桂芝一听要扔，吓坏了，马上转过身来，说，千万别扔，别扔，你们不要我再退回去，一百多块钱呢。彭祥贵哈哈地笑起来，说，刘姐，真是难为你了。
回到家里，刘桂芝越想越不是个滋味，越想越生气，在家里狠狠地把彭秃子两口了骂了个狗血喷头。老潘在轮椅上看兵法，说，作战最忌气馁，你不要灰心嘛。刘桂芝说，你倒是只会说风凉话，你给出个计策呀。老潘拍拍脑袋，说，计策我倒是还有一计，可是我不能让你使。刘桂芝说，那你说是什么计？老潘不说话，在那里叹息。刘桂芝急了，说，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跟你急了！老潘不说话，把书递给刘桂芝，说，你自己看。
刘桂芝一看就笑了。说，你个老潘，你都这样了你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真是笑死人了。刘桂芝又气又笑，再看老潘，老潘却呜呜地哭了。老潘一哭，刘桂芝真生气了，说，你哭什么哭，别说，我不能用这个计，就是想用这个计也得需要有个好人材呀，你看看我，半老的徐娘了，还使美人计，你糊涂了吧你！
老潘说，你要是美人计你得声东击西，你当然不可能在彭秃子身上使美人计了，可是，彭秃子有个老色鬼的鳏爹呀。老潘说完又哭起来，说，慧芝呀，我也就是一说，你可不能用这个计策，你可不能老了老了给我弄顶绿帽子戴呀。要是那样，我还活着干什么呀。一席话把刘桂芝说的哭笑不得，她打了老潘的手一巴掌，说，你呀你，却说不下去了，越想自己的身世越觉得心酸，也趴在老潘的轮椅上哭了起来，这次她哭出声来了，肩膀仍然一动一动的，好像一个吃了多少亏的少女一样。
刘桂芝胆怯地敲了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正要走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头发的老头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出来，老头儿看了看刘桂芝说，大妹子，你找谁呀？刘桂芝的脸腾地红了，她说，请问，彭厂长的爹在这里住吗？老头子又看了看刘桂芝说，你就是那个保姆吧？你进来吧，我就是彭秃子的爹。
刘桂芝早看出他就是了，可是他说是彭秃子的爹，还是让她想笑。因为老头比他儿子更秃。她想，怎么他也叫彭祥贵彭秃子啊？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一个老秃子吧。听老头说到什么保姆，她马上灵机一动，想，机会来了。她说，是啊，我就是彭厂长找来伺候您的那个保姆。老头儿嘿嘿地笑了，看着刘桂芝说，好。好。这个保姆好。说完了又骂他儿子：这个兔崽子！都两个月了，才给我找来，想让我死啊！
老头儿开了大门，把刘桂芝领进了院子，又领着她进了屋，老头子忙活起来了，又是倒水又是让茶的，刘桂芝很纳闷，看来老头子身体不错呀，这么硬朗的身体还要雇保姆呀。要说雇保姆，她家里老潘最该雇一个，她上班的时候，好帮忙伺候一下老潘。可是，人和人没法比呀。
在老头子家里忙活了半天，刘桂芝给他洗了衣服，打扫了房间，又帮他把下午的饭做好了，刘桂芝就要走了。老头子却不让刘桂芝走，他把她拉住，从柜子里拿出半瓶茅台酒来，说，你别走，咱们两个人喝两盅。很久没有人陪我喝酒了。刘桂芝不想多待，说，我还要回家，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老头儿不愿意，他手上的力气很大，抓住刘桂芝说，吃点再走。吃点再走。
刘桂芝这一坐下，就走不了了。老头儿把酒给她斟满，说，这是兔崽子给他送来的好酒，咱们喝，不喝白不喝。反正也不是他花钱买的，都是人家送的。刘桂芝光听说茅台酒，还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酒是茅台酒，更没有喝过。老头子不吝啬，倒满了酒让她喝，她也真想尝尝了。于是，就喝了一盅。老头子又让菜，说，吃菜，吃菜。你亲手炒的菜，你使劲吃。这样喝了三盅，刘桂芝突然就放松下来了，她的印象中，她还从来没有喝老潘在家里这样喝过酒呢，更何况是这样的茅台酒？喝到后来，她不用老头让酒了，她自己倒着喝。老头儿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好。好。女中豪杰。老头儿给她竖大拇指，高兴得满脸皱纹。
刘桂芝那天真是喝醉了。她和老头子喝完了那半瓶茅台酒，又喝了半瓶五粮液，老头儿打开他的黑漆柜子给她看，她看见里面全是好酒，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好酒。她看着这些好酒心里酸酸的，她家里的老潘以前也好喝一口，可是老潘都是喝二三块钱的老窖，哪里喝过这样的好酒。喝醉了的刘桂芝没有忘了她来的目的，她是来使她的美人计来了。她有些害羞，更有些难过，她没有想到老了老了，她却对一个老头子使上美人计了。
两个人呼呼地睡了一大觉，天黑了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刘桂芝突然哭起来了，她不说话，只是哭。开始的时候，她的声音还不大，可是后来刘桂芝越哭声音越大，她好像要把她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可把老头子吓坏了，老头子都快跪到地上了，他说：
不哭了行不行？不哭了好不好？我又没有欺负你！
刘桂芝说：你就是欺负人了，你这样你还说没有欺负人？
老头子说：我也喝醉了，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再说了，你不是我儿子给我找的老伴吗？
什么老伴？！刘桂芝说，你不是说保姆吗？
老头子坏坏地看着刘桂芝笑，他说，我说的保姆就是我儿子介绍给我的老伴啊。我一直想找个老伴的。
刘桂芝说，我上你的当了。你让我喝酒你心里就有鬼哩。
老头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你也不是什么保姆，你是谁？
刘桂芝就把情况原原本本地给老头子说了，老头子听了，叹口气说，你也怪不容易的。你放心吧，我一定让那个小兔崽子把你再弄到厂子里去。
刘桂芝感动坏了，说，原来你还是个好人哩。早知道你是个好人，我这个美人计就白使了。
老头子笑着说，我真后悔，你是来使美人计的，那我怎么不将计就计？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可惜了。可惜了。
刘桂芝穿了鞋转身就走，她知道，她再不走，轮椅上的老潘一定认为她这一次美人计定是成功了，他不气死才怪呢。她要赶回去告诉老潘，她这次的美人计又失败了，可是她这一次真的“围魏救赵”，完壁归赵了哩。
走出大门了，她还不忘回头告诉老头说，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春风镇
有这么一位男人，在他太过漫长的一生里，只做两件事：爱女人，写小说。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再有什么值得他去做。他写过很多小说，也爱过很多女人。为了能够爱女人，他不得不把她们写进小说里；而为了能够写小说，他又不停的爱上各式各样的女人。以至后来竟没人能够辨别，他到底是为了写小说而爱女人，还是为了爱女人而写小说。
他把这些小说捆成一部巨大的书名叫《春风镇》。在这部书里，这些女人们有着奇怪的名字，住在一些有着奇怪名字的镇子的最高楼上。在夜里他合上书，打开窗户，跟她们仔仔细细的*。但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的起身，在一张大大的书桌上，仔仔细细的写小说。他用细细的笔尖，描写着她们的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唯有这样，才使他真正满足。他把这些小说拿给她们看，她们却只是将它推开，细细的笑着。这笑声真让他*。
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老妓女，她和恩客们在长长的竹椅上*，而他则隔着细密的竹帘从暗处窥看。后来他也笨拙的爬*尖尖的屁股，顶顶撞撞，可却始终柔软着。当他终于精疲力竭的放弃时，她紧紧搂着他大笑起来，像一锅开水，奔涌的笑声飞溅在他脸上，他在她小小的*之间哭了。后来有一天，他酒气熏天踹门而入将她掀倒在竹椅上，凶恶的撕下她的下衣，又狠狠的抽了她两个耳光，想要*她。她瞪大眼睛惊异极了。当然，最终他还是没能*。他贴着她的*睡着了。醒来后就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
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部小说中出现过，因此没有姓名流传，也没有人知道关于她的更多细节。只是在某部残卷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而且没人能断定它和这位女人确有联系：“我喜欢听她和男人*的声音。以至于那么多年，还想找机会再听一次。那是一种弓弦被缓慢拉开的过程。然后，断裂了，当那声音空的下垂的时候，简直是一刹那就是百年的感觉。”
与此不同，关于另外一个女人，却留下详尽的资料，最主要的依据当然也是这部《春风镇》。在这部小说里，他遇到这个叫花貂的姑娘时，她还只有17岁。她鲜衣怒马，一鞭子甩断了他的半幅胡须。那时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他们并不*，也不经常谈话。大多数时候她轻马长刀一骑绝尘，而他则挑一担书独自登高。后来这个姑娘在南海漫游半生，最后摔死在一棵参天大树下，传说那时她踞坐在高高的树顶看那本《春风镇》，但由于那本书太过巨大，把她拽下去了。关于这点，在后来的小说里，他并没有证实，只说她像“一片树叶般飘下来了”。所以有人猜测他并不爱她。有好事之徒曾尝试去寻找那棵参天古树，但那里已经被上升的海水淹没了。海水之上，空无一物。
在遇到最后一个女人之前，他从未停止写作。他从黎明写到黑夜，甚至摸黑写。他并不需要灯光。那些文字像是他的兵卒，他只需一声号令，它们就能迅速到达每一处应该到达的地方。这支铁骑在黑暗里闪电般集结，呼嚣着踏平每一条大河、每一座城池，一直杀透这破败的人世，驰骋在群星的最远处，直至人困马乏，跌倒在尚未干透墨迹里，或者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整夜喊叫直至清晨来临。更多的时候，它们劫掠那些注定到来、又必将离开的女人们，它逢迎她们，强暴她们，乞求她们又鞭打她们，她们就这样深居其中，不会衰败，也不会离开。它们就这样永远得到了她们，同时也永远忘记了她们。它们就在这样陪伴他，与他死生相随。它们就是他。
他的最后一位女人是个有着刀锋般脸庞的绝代美人，一道眼神就能让他*。他不顾老迈、毫无廉耻的爱着她，他小心翼翼的给她讲述他的那些女人，并难以自持的为她写下无数诗歌。而她则在她高耸入云的宫殿轻狂的调笑他的贫穷、他的老迈和他无可挽回的衰败。她鄙夷那些热烈的诗章和他那些庸脂俗粉的女人，她形容她们“比我的脚趾尖都不如”，而那些小说也不过只是它如山的铁证。这个女人用她凄厉的美貌给予了他能奢望的一切。他不再写小说了。他开始配制千奇百怪的春药，装在千奇百怪的瓶子里供他们服用。他们常常一连十几个小时颠鸾倒凤缠绵枕席。有一次他梦到很久之前的那个老妓女，感到恍如隔世，恍惚间那些小说深处的女人们也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像在梦里醉着，又像在醉里梦着。最后，这刀锋般的女人将他这部巨大的《春风镇》投入烈火，熊熊大火长久不熄。那本关于女人们的小说和那些隐匿在小说中的女人们，最终灰飞烟灭了。他轻轻栗抖着，感到自己正像一根羽毛般渐渐消散了。
这位美艳的女人最终因春药中毒而死，而他却讽刺般的拥了有太长的寿命。时间让他不朽了。他肯定活了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在这冗长的生命里，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死亡。在那些破败的年月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写什么小说了。在传说里，那部最好的小说已经被写出来了。它非常巨大并且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春风镇》。关于它的内容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描写了两大城邦间绵延百年的战争，有人说它写了一个庞大帝国的衰落，也有人说是有关人鬼仙三届的血腥纷争。当一方无法说服另一方时，他们就翻山越岭来找他求证。在认真的回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确定的说：不，没有这样一部小说，那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可是刘桂芝却在昨天被通知下岗了。那时侯刘桂芝正在家里休班，她和老潘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打瞌睡，一个班上的韩秀美突然跑过来告诉了她这个坏消息。韩秀美比她大三岁，和刘桂芝同在一个班上，韩秀美也下岗了。韩秀美一进门就开始摸眼泪，她说，桂芝妹子啊，咱们命苦啊。刘桂芝正做梦听戏呢，突然梦见杨五郎策马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就睁开了眼，她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了。她跟前哪里有什么杨五郎，她身边站着韩秀美。韩秀美的眼泪都下来了，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都下岗了！
刘桂芝的脑子是嗡了一下子的。她晕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下岗的名单中会有她。她自从十七岁进这个工厂，到现在已经五十岁了，也就是她干了三十三年了，这三十三年里，她几乎年年都是厂里的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和模范标兵，她怎么可能下岗呢？你一定是看错了吧？她对韩秀美说。韩秀美从怀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来，说，错不了。在厂大门口贴着呢，我戴了眼镜看了。刘桂芝愣了，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她说的是厂长彭祥贵。昨天的时候彭厂长还和她开玩笑，说，刘大姐，你要好好干呀，干好了退休的时候我发给你一个终身成就奖。刘桂芝知道开玩笑，说，这个奖我不要，我只要个终身上岗奖。彭贵祥就嘿嘿地笑了，说，好。好。
刘桂芝不到黄河不死心，她又拉着韩秀美的手到厂里看了一次，果然在大门口的墙壁上看见了那一个下岗人员名单。名单用红纸写的，可是一点也不喜庆，不仅不喜庆，那简直就是生死簿啊。刘桂芝哭了。她用手绢捂了嘴，不哭出声，她躲在厕所的镜子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难过死了。
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模样的确老了，脸上生了皱纹，头上的白头发也越来越明显。她想，刘桂芝呀刘桂芝，你把三十多年的青春和美貌都奉献给了馒头、花卷和蛋糕，你把你的心奉献给了单位，可是单位说一句下岗就把你给甩了。你算老几呀？这样下了岗，刘桂芝的工资就只发四百二十块钱了，加上老潘的三百多，一共能有多少？去了老潘吃药的，再扣除每个月的水费电费和菜金，哎呀，天哪，没法过了！刘桂芝越来越伤心，她也不管韩秀美了，甩手自己回来了。韩秀美下岗还有在政府机关上班的老公，她刘桂芝有谁呀？她有的是瘫痪了的老潘，还有老潘和自己年事已高的父母，都需要花钱呀，当然了，还有那个在外面上学的小祖宗，听说在大学里谈了个女朋友，花钱如流水。你说怎么办？
昨天刘桂芝回来就病了。老潘正看了兵法，看见刘桂芝气呼呼地回来，心中就明白了*分，他说，你真下岗了？刘桂芝躺在床上不说话，老潘就接着说，按兵法上讲。你应该知耻后勇，一鼓作气，去找彭秃子理论理论去。彭秃子就是厂长，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潘总喜欢喊他彭秃子，其实彭厂长比老潘要小上四五岁吧，只是脑袋有些秃，老潘就喊他彭秃子。
一个晚上无话，到了早晨刘桂芝还是没有消气，她出去给老潘买了碗豆腐脑，就又睡了。老潘摇过轮椅来，拍她，说，慧芝，你没有事吧？刘桂芝突然恼了，说，整天慧芝、慧芝的，谁是你的慧芝呀？谁是慧芝你找谁去！老潘没有料到刘桂芝会有这一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自己摇了轮椅去院子里晒太阳。刘桂芝却不睡了，跟出来说，老潘你说说，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能让我下岗？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你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咋就这么狠心？我年年都是劳动模范，先进个人，他怎么可能让我下岗呢！
老潘毕竟把世事看得透，他说，你，你怎么就不能下岗呢？你以为你是劳模就可以不下岗了？幼稚！老潘说不清，可老潘不停地说，他说刘桂芝，我给你出个计策吧。
跟踪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刘桂芝听从了老潘的建议，开始准备对彭厂长下手了。老潘说，你首先要想一想，你以前是不是得罪过彭秃子？要是得罪过，你必须深刻反省，认真开展自我批评，要写出深刻的自我检查来，亲自上门负荆请罪，赔礼道歉；二是你要好好调查，投其所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要想上岗——当然，你必须上岗，咱们这个家的家情要求你必须上岗——你要给厂长发糖衣炮弹。他缺什么你就给他送什么，他喜欢什么你就给他拿什么，擒贼先擒王，你要是把彭秃子的碉堡攻下来了，你就可以上岗了。
老潘看来真是迷了这些兵法了，他说不清，就用左手比划，他成了老婆刘桂芝的狗头军师。刘桂芝也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支撑这个家庭走下去，她必须有这份工作，要想获得这份工作，刘桂芝还必须要听瘫子老潘的指挥。刘桂芝说，没想到你这脑子一出血，倒越来越好使了。你要是早研究兵法就好了，你早研究我看你能当个司令哩。老潘就咧着嘴笑了，笑不出来，胡噜胡噜的，让人觉得喉咙里卡了一口痰。
刘桂芝决定先反思自己的过错，争取先用道歉来换取上岗，如果这样不行，就按老潘说的，要给彭厂长送礼。刘桂芝坐在家里想了一个上午，终于想起来她得罪厂长的地方了，她记得有这么几次。
二十几年前，彭厂长那时侯还不是厂长，他只是一班的班长。刘桂芝是一班的工人，当然就在彭祥贵手底下接受领导。那时侯，刘桂芝还年轻漂亮，虽说不上是食品加工厂的厂花吧，但是也可以说是一班的班花。她那时侯刚刚和老潘——那时侯她也叫他老潘——结了婚，有一天，刘桂芝在上班期间偷偷跑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被彭祥贵给抓住了。彭祥贵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刘桂芝，你上着班开小差，你说怎么办吧？刘桂芝的脸马上红了。厂里有规定，上班期间不允许上厕所，否则要全班通报并罚款五元。刘桂芝上厕所是因为她这几天身上不利索，肚子疼，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就支支吾吾，眼也没处看，手也没处放了。刘桂芝一羞涩起来，就更显得漂亮，彭秃子早就喜欢刘桂芝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这下子被他逮住了，他突然拉住了刘桂芝的手，说，桂芝，你和我好吧！刘桂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哭着就跑了，她说，彭班长，你耍流氓！刘桂芝好长时间不敢和彭祥贵说话，看见他过来，就紧张得哆嗦，而彭祥贵以后见了刘桂芝也严肃了好多天。
刘桂芝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潘。老潘脾气不好，他害怕老潘知道了，会去找彭祥贵打架，刘桂芝现在想起这件事来，突然觉得有些堵心，她想，不会是彭秃子蓄意报复她吧？刘桂芝在这件事上吃不准，又不敢和老潘商量，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样的事难道也要去找他赔礼道歉？她张不开口，当然，这件事应该是彭秃子给她道歉嘛。刘桂芝越想越有些生气，最后竟然气呼呼地心慌起来，她急忙吃了几粒藿香正气丸，才平息了下来。
后来，刘桂芝又想起来一件事，这件事让她很有些忐忑。那是彭祥贵竞选副厂长的时候，厂子里组织职工们投票选举。刘桂芝作为一员工人，当然也要参加投票了。那时侯的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彭祥贵，另一个是一个叫王秀英的女劳模。王秀英平时和刘桂芝不错，因为和刘桂芝住的近，隔三差五地还常到刘桂芝家里来找她聊天。选举的那天，刘桂芝思忖了半天，还是把票投给了王秀英，她有些看不惯彭祥贵，不仅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这个人平时的作风就不好。那次刘桂芝拒绝了他之后，很快他就跟班上另外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职工好上了。两个人在厂里成双入对的，也不怕埋汰人。那天投票的时候，她和韩秀美坐在一起的，所以，她投票给王秀英，全厂里只有韩秀美一个人知道，难道是她告了密？刘桂芝平时也不喜欢这个装腔作势的韩秀美，有男人在机关怎么了？在机关的男人多了，他们的老婆难道都要这样显摆？韩秀美的男人在机关当一个副处长，后来有了车买了房，很有些牛逼；但刘桂芝也听说，韩秀美的男人不仅有了车子和房子，而且也有了二奶，但是好景不长，韩秀美的男人很快就被双规了，后来几经打点，总算没有进去，回来后职位没有了，级别没有了，当然车子和二奶也没有了，万幸的是开除了党籍后保住了工资，所以，现在基本是机关一个吃闲饭的了。韩秀美虽然在丈夫被处理后收敛了些，可是那装腔作势的本性哪里能改得掉呀，刘桂芝仍然不喜欢她。这次下岗韩秀美也在名单之列，倒是出乎刘桂芝的意料，以前她可是听说彭秃子还求韩秀美的男人办过事呢。她把这个情况给老潘说了，老潘说，人走壶就凉啊。老潘吐字不准，把茶说成了壶，脑子清楚，嘴巴不好使了。说完了老潘自己嘿嘿地笑起来，刘桂芝白了他一眼，说，你还有心情笑，你还笑得出来！老潘不吱声了，半天叹出一口气。老潘说，笑不出来也是这样的日子啊。反正都是个熬啊。老潘自从瘫痪了之后，就把过日子说成了熬日子，刘桂芝听了心里只冒酸水，可不是嘛，人活着还不就是个挣扎！
想来想去，刘桂芝决定去求求彭祥贵。不求怎么办呢？老潘躺在床上哟哦哟哦地要吃药，儿子上个星期刚来了信，让寄五百块钱过去，老家的婆婆和公公也要花钱吃饭找人照顾啊。可刘桂芝没有钱，她上班的时候挣的那点钱就紧紧巴巴难以对付日子，现在她下岗了，她就更没有钱了。她知道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按她的理解，不仅没有钱绝对是万万不能的，而且钱就是万能的！是啊，有了钱，老潘的病就可以好转，有了钱公婆就可以不用自己*心了，有了钱，儿子可以上更好的大学……刘桂芝真的想哭了，她还算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她还是止不住泪水，她不出声，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她不仅不能趴到老潘怀里大哭一场，她还不能被老潘知道，她就更委屈了。她有时候甚至真的都不想过下去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可是看看身边的老潘，再想想远方的儿子，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她相信老潘的话，她决定先跟踪一下彭秃子，然后，投其所好，决定用糖衣炮弹一举攻下他。刘桂芝豁出去了。
刘桂芝先是到彭祥贵家门口去调查。彭祥贵家住在玫瑰园小区，玫瑰园小区是别墅区，有认真负责的物业管理，门口的保安不让她进去。她不进去。她就在小区门口徘徊，大清早刘桂芝就起来了，她给老潘打了个荷包蛋，自己什么也没吃就跑到玫瑰园小区去了。玫瑰园小区距离刘桂芝家住的大杂院有三站地，刘桂芝不舍得坐公交车，刘桂芝要走着去，刘桂芝就要起得很早。四五点钟吧，刘桂芝就起床了，她伺候老潘吃了点早餐，就跑去了玫瑰园小区。六七点钟的时候，刘桂芝看见了彭祥贵。彭祥贵起来跑步了。彭祥贵穿了一身运动衣，牵着一条叭儿狗，从小区里出来往南边的河边跑。刘桂芝很激动，害怕被彭祥贵认出来，就转过头装作看身后的草坪。草坪很宽阔，齐刷刷的，真好看。彭祥贵跑过去了，刘桂芝急忙跟上去。彭祥贵跑得不慢，他撒开大步，步履矫健，看上去不像五十岁的人。刘桂芝怕跟丢了，只好小跑着跟，又不敢跟得太近，只好跑跑藏藏，藏藏跑跑。到河边的时候，她看见彭祥贵把牵小狗的绳子松开了，然后开始打太极拳。彭祥贵太极拳打得不错，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让刘桂芝很羡慕也很看不起。刘桂芝想，这都是那些有钱人吃饱了撑的，他们有空不歇着，早晨起来瞎折腾。不像她刘桂芝，一早晨的活忙都忙不过来，还打太极拳，急得不打人就不错了。打了一会，彭祥贵又牵着小狗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她看见彭祥贵拐进了一家早餐店，他买了两个汉堡，还有两根火腿肠，另外加一杯热牛奶。一连跟踪了三四天，刘桂芝发现彭祥贵都要买这些东西，她心里窃喜，想，原来他喜欢吃这些东西啊。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潘，老潘很有些不屑。老潘说，你这个发现基本上没有什么价值，难道你还能天天给他送早餐？刘桂芝有不同看法，她说，我可以买了成箱的火腿肠和牛奶给他送去呀，也省得他天天这么麻烦了。老潘哼了一声，说，那你就试试看。刘桂芝很高兴，她觉得她可以去送礼了。刘桂芝去超市考察了好几趟，最后确定买一箱金锣火腿肠和一箱益膳房牛奶。这两样东西都属于同一品牌中比较好的，贵是贵了点，可是为了能够顺利上岗，也只好这么做了。刘桂芝是晚上到超市买的，买完了她连家也没有回，就坐公交车去了彭祥贵家里。
彭祥贵倒是挺热情，指挥了老婆给她倒茶。她说不喝，彭祥贵的老婆就放下了茶壶。还哼了一声。刘桂芝就有些坐不住了，她说，厂长，我看你每天早上出去买早餐怪麻烦的，就给你买了点过来，放在家里好方便。彭祥贵一愣，说，咦？你怎么知道的？刘桂芝马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我碰巧了，碰巧看见了两次。彭祥贵呵呵地笑起来，说，难得你有这份心啊。彭祥贵的老婆说，那你白买了，我们家公主只吃双汇牌的火腿肠喝蒙牛的热牛奶。你们家公主？刘桂芝纳闷坏了，她只知道彭祥贵有一个儿子，在外面上大学，怎么又冒出个公主来？彭祥贵看她惊讶，说，喏，就是它。他指了指趴在沙发上的叭儿狗。刘桂芝马上不自在起来，脸也红了，原来人家早晨买的早餐竟然是狗食！刘桂芝起身要走，彭祥贵也没有挽留，快到门口了，说，刘姐，你是想重新上岗吧？刘桂芝这才想起来忘了说事情了，她尴尬地唔唔着，说，是啊，是啊。彭祥贵看着她不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等了一会，她说，那我走了啊。彭祥贵说，你要走把你提来的东西也提上，我不能要。刘桂芝忙摆手，说，拿来了就是给您的，我怎么能再提回去。刘桂芝下楼梯，彭祥贵的老婆跟出来了，说，提回去吧。我们公主不吃，放着也没有用，还得下楼去扔，不够麻烦的。刘桂芝一听要扔，吓坏了，马上转过身来，说，千万别扔，别扔，你们不要我再退回去，一百多块钱呢。彭祥贵哈哈地笑起来，说，刘姐，真是难为你了。
回到家里，刘桂芝越想越不是个滋味，越想越生气，在家里狠狠地把彭秃子两口了骂了个狗血喷头。老潘在轮椅上看兵法，说，作战最忌气馁，你不要灰心嘛。刘桂芝说，你倒是只会说风凉话，你给出个计策呀。老潘拍拍脑袋，说，计策我倒是还有一计，可是我不能让你使。刘桂芝说，那你说是什么计？老潘不说话，在那里叹息。刘桂芝急了，说，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跟你急了！老潘不说话，把书递给刘桂芝，说，你自己看。
刘桂芝一看就笑了。说，你个老潘，你都这样了你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真是笑死人了。刘桂芝又气又笑，再看老潘，老潘却呜呜地哭了。老潘一哭，刘桂芝真生气了，说，你哭什么哭，别说，我不能用这个计，就是想用这个计也得需要有个好人材呀，你看看我，半老的徐娘了，还使美人计，你糊涂了吧你！
老潘说，你要是美人计你得声东击西，你当然不可能在彭秃子身上使美人计了，可是，彭秃子有个老色鬼的鳏爹呀。老潘说完又哭起来，说，慧芝呀，我也就是一说，你可不能用这个计策，你可不能老了老了给我弄顶绿帽子戴呀。要是那样，我还活着干什么呀。一席话把刘桂芝说的哭笑不得，她打了老潘的手一巴掌，说，你呀你，却说不下去了，越想自己的身世越觉得心酸，也趴在老潘的轮椅上哭了起来，这次她哭出声来了，肩膀仍然一动一动的，好像一个吃了多少亏的少女一样。
刘桂芝胆怯地敲了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正要走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头发的老头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出来，老头儿看了看刘桂芝说，大妹子，你找谁呀？刘桂芝的脸腾地红了，她说，请问，彭厂长的爹在这里住吗？老头子又看了看刘桂芝说，你就是那个保姆吧？你进来吧，我就是彭秃子的爹。
刘桂芝早看出他就是了，可是他说是彭秃子的爹，还是让她想笑。因为老头比他儿子更秃。她想，怎么他也叫彭祥贵彭秃子啊？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一个老秃子吧。听老头说到什么保姆，她马上灵机一动，想，机会来了。她说，是啊，我就是彭厂长找来伺候您的那个保姆。老头儿嘿嘿地笑了，看着刘桂芝说，好。好。这个保姆好。说完了又骂他儿子：这个兔崽子！都两个月了，才给我找来，想让我死啊！
老头儿开了大门，把刘桂芝领进了院子，又领着她进了屋，老头子忙活起来了，又是倒水又是让茶的，刘桂芝很纳闷，看来老头子身体不错呀，这么硬朗的身体还要雇保姆呀。要说雇保姆，她家里老潘最该雇一个，她上班的时候，好帮忙伺候一下老潘。可是，人和人没法比呀。
在老头子家里忙活了半天，刘桂芝给他洗了衣服，打扫了房间，又帮他把下午的饭做好了，刘桂芝就要走了。老头子却不让刘桂芝走，他把她拉住，从柜子里拿出半瓶茅台酒来，说，你别走，咱们两个人喝两盅。很久没有人陪我喝酒了。刘桂芝不想多待，说，我还要回家，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老头儿不愿意，他手上的力气很大，抓住刘桂芝说，吃点再走。吃点再走。
刘桂芝这一坐下，就走不了了。老头儿把酒给她斟满，说，这是兔崽子给他送来的好酒，咱们喝，不喝白不喝。反正也不是他花钱买的，都是人家送的。刘桂芝光听说茅台酒，还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酒是茅台酒，更没有喝过。老头子不吝啬，倒满了酒让她喝，她也真想尝尝了。于是，就喝了一盅。老头子又让菜，说，吃菜，吃菜。你亲手炒的菜，你使劲吃。这样喝了三盅，刘桂芝突然就放松下来了，她的印象中，她还从来没有喝老潘在家里这样喝过酒呢，更何况是这样的茅台酒？喝到后来，她不用老头让酒了，她自己倒着喝。老头儿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好。好。女中豪杰。老头儿给她竖大拇指，高兴得满脸皱纹。
刘桂芝那天真是喝醉了。她和老头子喝完了那半瓶茅台酒，又喝了半瓶五粮液，老头儿打开他的黑漆柜子给她看，她看见里面全是好酒，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好酒。她看着这些好酒心里酸酸的，她家里的老潘以前也好喝一口，可是老潘都是喝二三块钱的老窖，哪里喝过这样的好酒。喝醉了的刘桂芝没有忘了她来的目的，她是来使她的美人计来了。她有些害羞，更有些难过，她没有想到老了老了，她却对一个老头子使上美人计了。
两个人呼呼地睡了一大觉，天黑了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刘桂芝突然哭起来了，她不说话，只是哭。开始的时候，她的声音还不大，可是后来刘桂芝越哭声音越大，她好像要把她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可把老头子吓坏了，老头子都快跪到地上了，他说：
不哭了行不行？不哭了好不好？我又没有欺负你！
刘桂芝说：你就是欺负人了，你这样你还说没有欺负人？
老头子说：我也喝醉了，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再说了，你不是我儿子给我找的老伴吗？
什么老伴？！刘桂芝说，你不是说保姆吗？
老头子坏坏地看着刘桂芝笑，他说，我说的保姆就是我儿子介绍给我的老伴啊。我一直想找个老伴的。
刘桂芝说，我上你的当了。你让我喝酒你心里就有鬼哩。
老头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你也不是什么保姆，你是谁？
刘桂芝就把情况原原本本地给老头子说了，老头子听了，叹口气说，你也怪不容易的。你放心吧，我一定让那个小兔崽子把你再弄到厂子里去。
刘桂芝感动坏了，说，原来你还是个好人哩。早知道你是个好人，我这个美人计就白使了。
老头子笑着说，我真后悔，你是来使美人计的，那我怎么不将计就计？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可惜了。可惜了。
刘桂芝穿了鞋转身就走，她知道，她再不走，轮椅上的老潘一定认为她这一次美人计定是成功了，他不气死才怪呢。她要赶回去告诉老潘，她这次的美人计又失败了，可是她这一次真的“围魏救赵”，完壁归赵了哩。
走出大门了，她还不忘回头告诉老头说，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春风镇
有这么一位男人，在他太过漫长的一生里，只做两件事：爱女人，写小说。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再有什么值得他去做。他写过很多小说，也爱过很多女人。为了能够爱女人，他不得不把她们写进小说里；而为了能够写小说，他又不停的爱上各式各样的女人。以至后来竟没人能够辨别，他到底是为了写小说而爱女人，还是为了爱女人而写小说。
他把这些小说捆成一部巨大的书名叫《春风镇》。在这部书里，这些女人们有着奇怪的名字，住在一些有着奇怪名字的镇子的最高楼上。在夜里他合上书，打开窗户，跟她们仔仔细细的*。但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的起身，在一张大大的书桌上，仔仔细细的写小说。他用细细的笔尖，描写着她们的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唯有这样，才使他真正满足。他把这些小说拿给她们看，她们却只是将它推开，细细的笑着。这笑声真让他*。
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老妓女，她和恩客们在长长的竹椅上*，而他则隔着细密的竹帘从暗处窥看。后来他也笨拙的爬*尖尖的屁股，顶顶撞撞，可却始终柔软着。当他终于精疲力竭的放弃时，她紧紧搂着他大笑起来，像一锅开水，奔涌的笑声飞溅在他脸上，他在她小小的*之间哭了。后来有一天，他酒气熏天踹门而入将她掀倒在竹椅上，凶恶的撕下她的下衣，又狠狠的抽了她两个耳光，想要*她。她瞪大眼睛惊异极了。当然，最终他还是没能*。他贴着她的*睡着了。醒来后就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
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部小说中出现过，因此没有姓名流传，也没有人知道关于她的更多细节。只是在某部残卷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而且没人能断定它和这位女人确有联系：“我喜欢听她和男人*的声音。以至于那么多年，还想找机会再听一次。那是一种弓弦被缓慢拉开的过程。然后，断裂了，当那声音空的下垂的时候，简直是一刹那就是百年的感觉。”
与此不同，关于另外一个女人，却留下详尽的资料，最主要的依据当然也是这部《春风镇》。在这部小说里，他遇到这个叫花貂的姑娘时，她还只有17岁。她鲜衣怒马，一鞭子甩断了他的半幅胡须。那时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他们并不*，也不经常谈话。大多数时候她轻马长刀一骑绝尘，而他则挑一担书独自登高。后来这个姑娘在南海漫游半生，最后摔死在一棵参天大树下，传说那时她踞坐在高高的树顶看那本《春风镇》，但由于那本书太过巨大，把她拽下去了。关于这点，在后来的小说里，他并没有证实，只说她像“一片树叶般飘下来了”。所以有人猜测他并不爱她。有好事之徒曾尝试去寻找那棵参天古树，但那里已经被上升的海水淹没了。海水之上，空无一物。
在遇到最后一个女人之前，他从未停止写作。他从黎明写到黑夜，甚至摸黑写。他并不需要灯光。那些文字像是他的兵卒，他只需一声号令，它们就能迅速到达每一处应该到达的地方。这支铁骑在黑暗里闪电般集结，呼嚣着踏平每一条大河、每一座城池，一直杀透这破败的人世，驰骋在群星的最远处，直至人困马乏，跌倒在尚未干透墨迹里，或者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整夜喊叫直至清晨来临。更多的时候，它们劫掠那些注定到来、又必将离开的女人们，它逢迎她们，强暴她们，乞求她们又鞭打她们，她们就这样深居其中，不会衰败，也不会离开。它们就这样永远得到了她们，同时也永远忘记了她们。它们就在这样陪伴他，与他死生相随。它们就是他。
他的最后一位女人是个有着刀锋般脸庞的绝代美人，一道眼神就能让他*。他不顾老迈、毫无廉耻的爱着她，他小心翼翼的给她讲述他的那些女人，并难以自持的为她写下无数诗歌。而她则在她高耸入云的宫殿轻狂的调笑他的贫穷、他的老迈和他无可挽回的衰败。她鄙夷那些热烈的诗章和他那些庸脂俗粉的女人，她形容她们“比我的脚趾尖都不如”，而那些小说也不过只是它如山的铁证。这个女人用她凄厉的美貌给予了他能奢望的一切。他不再写小说了。他开始配制千奇百怪的春药，装在千奇百怪的瓶子里供他们服用。他们常常一连十几个小时颠鸾倒凤缠绵枕席。有一次他梦到很久之前的那个老妓女，感到恍如隔世，恍惚间那些小说深处的女人们也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像在梦里醉着，又像在醉里梦着。最后，这刀锋般的女人将他这部巨大的《春风镇》投入烈火，熊熊大火长久不熄。那本关于女人们的小说和那些隐匿在小说中的女人们，最终灰飞烟灭了。他轻轻栗抖着，感到自己正像一根羽毛般渐渐消散了。
这位美艳的女人最终因春药中毒而死，而他却讽刺般的拥了有太长的寿命。时间让他不朽了。他肯定活了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在这冗长的生命里，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死亡。在那些破败的年月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写什么小说了。在传说里，那部最好的小说已经被写出来了。它非常巨大并且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春风镇》。关于它的内容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描写了两大城邦间绵延百年的战争，有人说它写了一个庞大帝国的衰落，也有人说是有关人鬼仙三届的血腥纷争。当一方无法说服另一方时，他们就翻山越岭来找他求证。在认真的回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确定的说：不，没有这样一部小说，那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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