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喜上加喜

有时候日子过得像缝纫机缝出来的针脚，密密麻麻的，有时候日子过得像外婆亲手做的针线，飞针走线的就过了，没有锁边，也没有复针。匆忙，潦草，不外乎每日早晚一大碗鸡蛋粥，中午一顿粥，午后一顿点心，木薯、芋头或者番薯，晚上再一顿正经的饭，其余就是玩，随着世良朗瑛朗琪跑来跑去，吃饱了玩，玩厌了吃，天黑了就睡。
大表哥世贤像是隐形的，上学，除了晚上吃饭时露露脸，话语也不多一句，比小妹还要静寂。

大舅与大舅妈是隐形的，除了午后吃点心时见他们露露面，就只有晚上才能见，他们一时不停地在田间忙碌，回来时一身汗两脚泥。

小舅更是隐形的，好几次晚饭都过了也不回来，用外婆的话语来说“就顾得淘”，回来时总是笑呵呵地哼着小曲儿，见人就笑，见我就摸头，他的快乐人人可见。连外公也看到了，仔细逼问，终于知道他喜欢的是哪一家姑娘。看露天电影时遇上的，圆脸大眼睛双眼皮，笑得很明艳，一朵大大的向日葵一样，没有半点小家子气，与别的农村姑娘大不相同。他捡起一块小石头砸她，没有砸到，她恶狠狠瞪他，骂了几句。他躲在一旁，电影散场后一直远远跟着在人家后面，跟到人家家门口。是林家姑娘，父亲做过大队书记的，母亲早死了，一个哥哥，已经娶了嫂嫂，生了两个孩子。她苦惯了的，割禾砍柴也笑嘻嘻，挑一百八十斤的担子也笑嘻嘻，人离三丈笑声远远来了。

“就要她，别的都不要。娶不了她我做和尚去。”小舅说。

“阿弥陀佛，和尚是好做的啊，不是前世积福今世都没有和尚做。”大舅妈在一旁劝解。

“你想清楚，林家姑娘就是长成天仙，也是农村户口的，日后你周六周日可就要跟你二哥一样回家帮忙耕田掘地。”外婆凝重地说。

“耕田就耕田，娶了她做老婆我就心甘了。”小舅笑嘻嘻的。

“现在心甘，怕将来心干呢，将来别后悔就行。”外婆笑。

“别说那么多，你喜欢我就去提亲，儿大儿世界，轮不到我们做主的了，将来你记得，这是你自己挑选的老婆，千万别一时一个样。林书记与我可是老朋友，我不想将来对不起他。”外公说着，吩咐外婆准备礼物要去老林家了。外婆瞅瞅他们两个，叹口气，走了。

外公一向都自称开明开通的，尤其在恋爱结婚问题上。他平生第一件恨事就是新娘不是自己挑的，朋友同学都自由恋爱，他却是家里用花轿给他娶的新娘，脚大，不识字，比他还高一个个头。他喜欢打麻将，去别人家里人家老婆可以随时上台凑一个角，外婆生平却最懒打麻将，有时间还不如去割割草喂喂牛拾拾牛粪，一刻也不愿闲下来的。早些年外公还常跟外婆吵个热火朝天动不动就离婚离婚的，气得外婆昏倒过去，后来提前退了休，不吵了，有空还给外婆买盒鹿尾巴精毛鸡酒什么的。外婆好强，以前虽然一字不识，过来后有空就跟着人家认字，一篇繁体文可以一字不落读下来的——只限于繁体文，简体字就没有时间学了，小的老的，家里都是她管。

于是，小舅与林家姑娘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打家具，买日用品，床床席席什么的都要重新买，外婆忙得连轴转。日子也定了，在二妹满月之后，大家都说喜上加喜，双喜，又取笑外婆家是莲塘——大舅妈叫莲英，二舅妈叫莲珍，小舅妈叫素荷，一屋子的荷花，外婆倒是荷花仙子了。外婆也笑，随手撩起围裙转几个圈做个活泼泼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雨渐渐下个不停，往屋外望过去，什么时候都是漫天的雨丝。立秋匆匆忙忙过了，吃了石榴、芋头、盐水花生，一大盆紫苏炒田螺，大舅与小舅从坑渠里摸回来的田螺，肥胖，一吸满嘴的汁水，鲜甜，咸辣，带着张扬的紫苏清香。

七月十四（我们向来不做七月十五的），我们常说的水鬼节，折纸钱纸宝纸衣衫金山银山烧给祖先。外婆拘了整整一天不许我们出去玩水，怕给水鬼拖下水去做替身。她与大舅妈在厨房里蒸簸箕炊，一个大人双手围着抱不圆的大簸箕，浇上洁白的米浆，放在大灶台的大铁锅里，蒙上细白布，盖上大锅盖，蒸。大舅妈烧锅，木柴噼里啪啦烧着，水咕噜咕噜滚着，白气腾腾上升，将厨房弄得像仙境似的香烟萦绕，外婆与大舅妈咳着笑着，我们几个孩子在一旁瞅着跳着也咳着。

“慢慢等吧，蒸七层呢。”外婆笑，揭开大锅盖，双手沾了下旁边的冷水，伸过去，将大簸箕揪出来，放在一旁的缸面上，哧溜一声揭开细白布：“别急，别急，等摊凉一点。”等了好一阵子，她用长柄勺子舀了几勺米浆，往簸箕上再浇上一层。洁白的米浆在蒸好的米糕上流淌着，外婆用勺子慢慢推，推成均均匀匀不厚不薄的，又小心盖上细白布——簸箕周围一圈高边，白布搭上去，小心不要塌下来浸在米浆里，这个考的是功夫。外婆俯下身子，端起簸箕，又放回大锅里，重新盖上盖子。再蒸，再端出来，再泼浆，这样好几次，等最后一次，才在簸箕里洒上白芝麻、切碎的葡萄干与炒花生，再蒸。

我们的脖子都望长了，外婆才将大簸箕端下来，揭开细白布：“准备！”世良、我、朗瑛、朗琪、小妹，一个个拿着碗筷，眼珠子都钉紧了在簸箕上。“再等等啊。”外婆打开一旁的小灶，大舅妈赶紧又过去烧锅。外婆往小锅里倒入花生油，喷香，再倒入切碎的大蒜头、葱白，不住搅拌，然后倒入自家酿制的酱油，再搅拌，一屋子都是香，世良几个舌头已经在嘴外舔了，大舅妈看了大笑。

外婆搅拌了一下，将热油舀了起来，盛在大碗里，再过来，用菜刀在簸箕炊上戒了几刀，将簸箕炊切成一个个小菱形。“给我，给我！”“给我，给我！”世良他们挤着拥上前去了，将碗高高递起。外婆笑着，将簸箕炊铲起，盛到一个个碗里，再浇上一勺热油，香气四溢。

洁白顺滑的簸箕炊一层一层又一层，整整七层，用筷子一夹一拉，一层层拉出，甜丝丝的葡萄干，脆口的花生碎，黄澄澄流淌着的蒜油，较重的黑酱油聚成一小窝一小窝的，要多香有多香，满屋子哧溜哧溜的声音。“阿婆，要天天都是七月十四有簸箕炊吃就好了！”世良一边吞着一边说。“傻瓜，真要天天吃你就不觉得好吃了，不同节日不同小食嘛。不过，今天管够，你们敞开肚皮吃就是了。”外婆笑，大舅妈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