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交待
我低着头，踏着堆在门口前的沙袋，跨过门槛，慢慢走进屋子。.26dd.Cn满地湿漉漉的都是泥水，浑浊不堪，发出一股沉闷的臭味，整间屋子好像都发霉了，臭烘烘的，不像死老鼠的辛辣刺鼻，倒像一桶放得太久的潲水。桌子、椅子、凳子、水桶、水缸、洗脸架、梯子什么的，都泡在水里。
“木耳，这里长木耳了！”我指着门旁边的梯子叫，梯子脚上长了几朵木耳，黑色的，小小的荷叶一样，有三四朵特别小的簇拥着，像小小的碗。
没有人理我。
他们都好像没有听到，也没有人往梯子脚的木耳瞟一眼。
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慢慢走到一旁，靠墙站着。
大姐抱着五狗爬到桌子上坐着，腿垂落在椅上，拉五狗的手逗他玩，没有说话。五狗精神不错，手舞足蹈的，好像对身处高处好奇而兴奋，嘴里时不时啊啊地叫着。
阿妈弯着腰，手中用力挥舞着一把大扫把，唰唰的将泥水往天井里赶。扫把是用山里的一种灌木的小树枝做的，硬扎扎的，阿妈一挥，泥水就往天井里飞溅过去，唰唰，唰唰，唰唰唰。
阿爸从柴房里空着手出来了，箩筐应该搁到了柴草上面。他也没有说话，从门后边拿出另外一把大扫把，也去扫泥水，跟在阿妈旁边，用力扫，唰，唰唰，唰。
整个屋子里只有扫地的声音，偶尔五狗啊啊喊几句。家里的空气凝结起来了，随时用拳头一砸就可以砸个四分五裂，我站着，看着他们。
阿妈噔噔的走开几步，走到离阿爸更远一些的地方，又低下头，唰唰的扫地。阿爸停下，拄着手中的扫把，看看阿妈，说：“你要说什么？”
阿妈不语，转过身子去，手中的扫把挥得更用力。
“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要这样。”阿爸说，脸色凝重。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等着看笑话了。”阿妈气冲冲地说。
“你……”阿爸停了一下，说，“你不要气，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妈倏地转身，对着阿爸：“我想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你说我还能说什么？现在，应该是你还有什么可说吧？”
“我，孩子们都在，我们迟些再说吧。”阿爸低声说。
“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意思说？你做得出来，还怕孩子？你当时有想过孩子吗？行行行，你不说，以后再说，早晚你得给我和凤飞他们一个交待。”阿妈抬起头，她的眼眶这几天明显塌陷了。
“我……”阿爸嘴唇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了。
“安兆，安兆！”门外传来阿友伯的大声呼喊。
“在！是阿友伯哪。”阿妈大声答应着，又低下头用力扫泥水。阿爸拿着扫把，一边走一边朝门外喊：“是阿友哥呢，什么事情？”
阿友伯大步走进来，左右扫了一眼，笑笑说：“你们这里还好，地势高，水没有淹多少。阿红将桌椅吊在树上，绳子居然断了，哈哈，桌椅散了一地腿呢，阿年请我去帮忙，懒得理他。我说，反正他蘑菇卖了那么多钱，散了就散了，趁机买新的。阿年倒真想买新的，阿红还算晓事，说修修补补将就一下，今年水淹了，还不知道多少用钱的地方呢。”
“是啊，你们家这个媳妇算是娶对了，阿友奶都认了她，你也什么时候也该拆掉那堵墙了。”阿妈笑吟吟地说，“阿红这个媳妇，没得说。”阿年当时不顾阿友伯他们反对娶了阿红，阿友伯一怒之下分家，还在他们与阿年的屋子之间砌了一堵墙，断绝往来，各自走不同的路出门。
“哈哈，就拆，就拆，大水都退了之后就拆。安和哥叫我通知，发大水了，没吃没穿，政府迟早要出救济，叫我们先去讨论下现在的米桶问题。”阿友伯说，搔搔头，望着阿妈。
“我们辛辛苦苦收来的稻谷，他们倒想白白拿去吃？”阿爸有些不忿。
阿妈叹口气：“阿友伯，我知道你的意思，乡里乡亲的，安兆和我也没有二话可说，反正米粮就是吃到肚子里的，现在什么年代，还能饿死人吗？”
阿友伯竖起大拇指：“志英就是大方。安兆，你跟我先去安和哥那里去一趟，安和家里新收的谷也说拿出来分呢。”
阿爸转身对阿妈说：“你慢慢收拾，也不要累着，等我回来一起收拾就是。”
“嗯，你去吧。”阿妈说，“阿友伯慢走。”
“我们也就去一阵子，不耽搁你收拾东西的。”阿友伯说着，走了，阿爸跟在后面。
阿妈停下来，拄着大扫把发愣。“你倒不跟他闹。”大姐一声冷笑，“他这种人，值得你帮他？他都不顾面子，你还顾及他的面子。”
“你说什么呢？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就别插嘴。”阿妈叹口气说。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每一处我要帮你说话，你都护着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正月十五游灯的时候，那个姓严的臭女人就说漏了嘴，说阿爸画画好看！上次五月初五雕木葫芦，阿爸雕了四个，只给我们三个，还有一个说送人！我可看到她身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除了阿爸，谁雕得出来！我不懂？我什么都懂！”大姐一口气喷出连串的话语，眼角却飞出泪来。
“行，你聪明，你醒目，那你怎么不早点唱遍全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和别的女人来往，我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严老师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他把人家害惨了，你没有看早上水退了，严老师的老公一过来就闹得天翻地覆！”阿妈说，抬头看看天井：“他真的把人家严老师害惨了，多斯文的一个女先生啊。”
“那是她活该！让她老公捶死她最好！就往死里打，狠狠地打！”大姐恶狠狠地说，“我都想呸她口水呢，见一次就呸一次！”
“你别这样。”阿妈说，继续扫泥水，唰，唰，唰。
“反正她老公打她时，我心里特别痛快！可惜她没有出过一句声！老校长说了，她以后可不能教书了，活该！以后让她在学校扫地，做饭呢，阿妈，你想想看！到时你跟我一起去学校看吧！”大姐笑咪咪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你少跟着闹，别人闹闹也就为了看笑话，你可别跟着闹，你爸以后还要做人呢。他这次去，准得受你安和伯的教训，不信你等他回来看他脸色就知道了。往后，不许再提这件事情了。”阿妈说，“知道吗？别提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哼，你还是护着他，他这样算什么东西啊。往后我都不喊他了。”大姐拉拉五狗的手，凑到五狗的脸前面：“五狗，记得噢，以后不要搭理他，五狗对不对？”
五狗啊啊叫着，舞动着手。“阿妈，你看，五狗都说不要搭理他。”大姐扭头对阿妈说。
阿妈不说话。
阿爸直到晚上才回来，屋子里的泥水已经给阿妈扫掉了，我们正在吃粥。阿爸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走进屋里来，先坐在椅上，摊开双腿，半晌不说话。大姐和阿妈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两个人又低头吃粥。“五狗，来，来，吃点粥水，渴坏了我们家五狗了。”阿妈用汤匙往五狗嘴里送粥水，五狗呵呵笑着，心满意足地含住了汤匙。
“安和哥叫我们清一下谷米，拿七成出来，等政府的救济粮下来就还我们。”阿爸说。
“就这样？”阿妈问。
“就这样。”阿爸说。
“就这样还要大半天的功夫？”阿妈说。
“你还想怎样？”阿爸瞪着双眼。
“我不想怎样，是安和伯想怎样。”阿妈轻轻说。
“你知道还问？”阿爸拿过桌上的碗筷，舀粥。
“我可不知道安和伯要怎么样。”阿妈低头，又往五狗嘴里送去一汤匙粥。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安和哥说要为你做主，不是你告的状还有谁！”阿爸将碗往桌上一顿，站了起来。
“我这四天都在学校里，什么时候见过安和伯？你别将什么都安在我头上！学校里的口那么多，安和伯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可掩不了人家的口！”阿妈轻描淡写地说，“你做得出来，就不要怕人家知道。”
那是一场长期战争的开始，外婆家，连同突然回来的小妹，都卷入了。
“木耳，这里长木耳了！”我指着门旁边的梯子叫，梯子脚上长了几朵木耳，黑色的，小小的荷叶一样，有三四朵特别小的簇拥着，像小小的碗。
没有人理我。
他们都好像没有听到，也没有人往梯子脚的木耳瞟一眼。
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慢慢走到一旁，靠墙站着。
大姐抱着五狗爬到桌子上坐着，腿垂落在椅上，拉五狗的手逗他玩，没有说话。五狗精神不错，手舞足蹈的，好像对身处高处好奇而兴奋，嘴里时不时啊啊地叫着。
阿妈弯着腰，手中用力挥舞着一把大扫把，唰唰的将泥水往天井里赶。扫把是用山里的一种灌木的小树枝做的，硬扎扎的，阿妈一挥，泥水就往天井里飞溅过去，唰唰，唰唰，唰唰唰。
阿爸从柴房里空着手出来了，箩筐应该搁到了柴草上面。他也没有说话，从门后边拿出另外一把大扫把，也去扫泥水，跟在阿妈旁边，用力扫，唰，唰唰，唰。
整个屋子里只有扫地的声音，偶尔五狗啊啊喊几句。家里的空气凝结起来了，随时用拳头一砸就可以砸个四分五裂，我站着，看着他们。
阿妈噔噔的走开几步，走到离阿爸更远一些的地方，又低下头，唰唰的扫地。阿爸停下，拄着手中的扫把，看看阿妈，说：“你要说什么？”
阿妈不语，转过身子去，手中的扫把挥得更用力。
“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要这样。”阿爸说，脸色凝重。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等着看笑话了。”阿妈气冲冲地说。
“你……”阿爸停了一下，说，“你不要气，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妈倏地转身，对着阿爸：“我想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你说我还能说什么？现在，应该是你还有什么可说吧？”
“我，孩子们都在，我们迟些再说吧。”阿爸低声说。
“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意思说？你做得出来，还怕孩子？你当时有想过孩子吗？行行行，你不说，以后再说，早晚你得给我和凤飞他们一个交待。”阿妈抬起头，她的眼眶这几天明显塌陷了。
“我……”阿爸嘴唇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了。
“安兆，安兆！”门外传来阿友伯的大声呼喊。
“在！是阿友伯哪。”阿妈大声答应着，又低下头用力扫泥水。阿爸拿着扫把，一边走一边朝门外喊：“是阿友哥呢，什么事情？”
阿友伯大步走进来，左右扫了一眼，笑笑说：“你们这里还好，地势高，水没有淹多少。阿红将桌椅吊在树上，绳子居然断了，哈哈，桌椅散了一地腿呢，阿年请我去帮忙，懒得理他。我说，反正他蘑菇卖了那么多钱，散了就散了，趁机买新的。阿年倒真想买新的，阿红还算晓事，说修修补补将就一下，今年水淹了，还不知道多少用钱的地方呢。”
“是啊，你们家这个媳妇算是娶对了，阿友奶都认了她，你也什么时候也该拆掉那堵墙了。”阿妈笑吟吟地说，“阿红这个媳妇，没得说。”阿年当时不顾阿友伯他们反对娶了阿红，阿友伯一怒之下分家，还在他们与阿年的屋子之间砌了一堵墙，断绝往来，各自走不同的路出门。
“哈哈，就拆，就拆，大水都退了之后就拆。安和哥叫我通知，发大水了，没吃没穿，政府迟早要出救济，叫我们先去讨论下现在的米桶问题。”阿友伯说，搔搔头，望着阿妈。
“我们辛辛苦苦收来的稻谷，他们倒想白白拿去吃？”阿爸有些不忿。
阿妈叹口气：“阿友伯，我知道你的意思，乡里乡亲的，安兆和我也没有二话可说，反正米粮就是吃到肚子里的，现在什么年代，还能饿死人吗？”
阿友伯竖起大拇指：“志英就是大方。安兆，你跟我先去安和哥那里去一趟，安和家里新收的谷也说拿出来分呢。”
阿爸转身对阿妈说：“你慢慢收拾，也不要累着，等我回来一起收拾就是。”
“嗯，你去吧。”阿妈说，“阿友伯慢走。”
“我们也就去一阵子，不耽搁你收拾东西的。”阿友伯说着，走了，阿爸跟在后面。
阿妈停下来，拄着大扫把发愣。“你倒不跟他闹。”大姐一声冷笑，“他这种人，值得你帮他？他都不顾面子，你还顾及他的面子。”
“你说什么呢？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就别插嘴。”阿妈叹口气说。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每一处我要帮你说话，你都护着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正月十五游灯的时候，那个姓严的臭女人就说漏了嘴，说阿爸画画好看！上次五月初五雕木葫芦，阿爸雕了四个，只给我们三个，还有一个说送人！我可看到她身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除了阿爸，谁雕得出来！我不懂？我什么都懂！”大姐一口气喷出连串的话语，眼角却飞出泪来。
“行，你聪明，你醒目，那你怎么不早点唱遍全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和别的女人来往，我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严老师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他把人家害惨了，你没有看早上水退了，严老师的老公一过来就闹得天翻地覆！”阿妈说，抬头看看天井：“他真的把人家严老师害惨了，多斯文的一个女先生啊。”
“那是她活该！让她老公捶死她最好！就往死里打，狠狠地打！”大姐恶狠狠地说，“我都想呸她口水呢，见一次就呸一次！”
“你别这样。”阿妈说，继续扫泥水，唰，唰，唰。
“反正她老公打她时，我心里特别痛快！可惜她没有出过一句声！老校长说了，她以后可不能教书了，活该！以后让她在学校扫地，做饭呢，阿妈，你想想看！到时你跟我一起去学校看吧！”大姐笑咪咪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你少跟着闹，别人闹闹也就为了看笑话，你可别跟着闹，你爸以后还要做人呢。他这次去，准得受你安和伯的教训，不信你等他回来看他脸色就知道了。往后，不许再提这件事情了。”阿妈说，“知道吗？别提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哼，你还是护着他，他这样算什么东西啊。往后我都不喊他了。”大姐拉拉五狗的手，凑到五狗的脸前面：“五狗，记得噢，以后不要搭理他，五狗对不对？”
五狗啊啊叫着，舞动着手。“阿妈，你看，五狗都说不要搭理他。”大姐扭头对阿妈说。
阿妈不说话。
阿爸直到晚上才回来，屋子里的泥水已经给阿妈扫掉了，我们正在吃粥。阿爸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走进屋里来，先坐在椅上，摊开双腿，半晌不说话。大姐和阿妈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两个人又低头吃粥。“五狗，来，来，吃点粥水，渴坏了我们家五狗了。”阿妈用汤匙往五狗嘴里送粥水，五狗呵呵笑着，心满意足地含住了汤匙。
“安和哥叫我们清一下谷米，拿七成出来，等政府的救济粮下来就还我们。”阿爸说。
“就这样？”阿妈问。
“就这样。”阿爸说。
“就这样还要大半天的功夫？”阿妈说。
“你还想怎样？”阿爸瞪着双眼。
“我不想怎样，是安和伯想怎样。”阿妈轻轻说。
“你知道还问？”阿爸拿过桌上的碗筷，舀粥。
“我可不知道安和伯要怎么样。”阿妈低头，又往五狗嘴里送去一汤匙粥。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安和哥说要为你做主，不是你告的状还有谁！”阿爸将碗往桌上一顿，站了起来。
“我这四天都在学校里，什么时候见过安和伯？你别将什么都安在我头上！学校里的口那么多，安和伯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可掩不了人家的口！”阿妈轻描淡写地说，“你做得出来，就不要怕人家知道。”
那是一场长期战争的开始，外婆家，连同突然回来的小妹，都卷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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