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紫河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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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狗,五狗!”我惊叫着,爬起来,屋里黑乎乎的,静悄悄的,没人走动,也没有人答应我。.我停了一会儿,眼睛逐渐看见东西了,大姐不在房里,她小床上的被子堆成一团乱糟糟的。我赤着双脚,走出房门外,走过天井,阿妈的房间里有隐约的灯光,透过门缝射出来,在地上投出一条细长细长的光,尾巴大大的,还不住地晃动。
“小心,你小心。”有人说。

“还好,骨肉还嫩,可以做老鼠粉,没有那么大的钵,放祠堂里的石舂,舂一舂就成粉了,效果肯定很好。”阿友伯细声说。他又要做老鼠粉吗?是不是在厨房的稻草堆底下挖到了一窝小老鼠呢?以前我们挖了都是直接送给他舂老鼠粉的。透明透明的身子,没有开缝的眼睛带点儿黑,粉红色蜷曲的四爪,身上还一条条淡蓝与粉红色的血脉,怎么捏它们也不哼一哼,软绵绵的。

“这堆老鼠粉可以用很久了,全村用都没有问题。”

“怕腥味太重。”

“多下一点石灰粉就好。”

“哈哈,拿个大缸来装!”

“不行,我要挑到河里,让水撑去!”是九公的声音,专门挑死孩子的那个光头九公!谁死了?四狗吗?四狗死了好久好久,我都想不清楚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了,只记得他鼻子下面悬挂着的两条透明透明的鼻涕,哧溜一声缩进去,一会儿又垂下来,哧溜一声又缩进去。

“你一年到头都不知道挑多少,这个就让给我做老鼠粉吧,好大一只老鼠!”阿友伯高高兴兴地说。

“做什么老鼠粉,挑出去最干净!”九公吵着。

没有大姐、阿爸、阿妈的声音。我偷偷走过去,凑在门缝里,只看见一堆人弓着背,伏在床前,阿爸阿妈与大姐站在一旁,个个垂着头。

“五狗!”我一头撞到门上,那门却怎么也不开,我撞,继续撞。

“五狗!五狗!五狗!”我大声喊着,头撞到门上砰砰作响,里面的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根本没有注意我在门外。

“五狗!”我大声喊着,头突然很痛。

“作死啊,撞得床屏砰砰响,吓死我!”大姐很凶狠的声音,跟住耳朵**辣的痛。

我惊疑地睁开眼睛,灯光晃痛了我的眼睛,立刻把眼睛闭上,双脚在床上乱蹬:“太好了,太好了,是梦!”

大姐噼里啪啦的给了我好几巴掌,痛痛快快打在一边的**上:“你还让不让人睡!又撞床又喊梦话,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不理她,直接跳下床,跑出去,去敲阿妈的房门:“阿妈,阿妈!”阿妈打亮电灯,披着上衣来开门:“你又干吗?”我顾不上答她,跑进去,凑在床头看五狗,他闭着眼睛,小嘴翘着,胸口一起一伏的,睡得很安稳,有时候嘴边会闪一闪,两个小酒窝,一边深一边浅,跟小妹一模一样。

“没事没事!”我拍拍胸口,发现自己一身的大汗淋漓。

“傻仔,半夜三更的你干吗?”阿妈问。

“没事,没事,我看看五狗。”我笑呵呵地说。

“五狗没有事的,阿友伯给了我一大瓶老鼠粉用着。”阿妈叹了口气。

“以后不给阿友伯进门!”我恶狠狠地说,他居然要拿五狗做老鼠粉!

“阿友伯对五狗不知道多好,昨天说了你阿爸,要你天亮出去捉泥鳅黄鳝给五狗补补血,你阿爸答应了呢。”阿妈低声说。

“三更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阿爸张了张眼睛,“傻仔,滚回你的房间去!”

阿妈搡搡我,我赶紧跑出来。阿妈把房门关了,接着又把灯关了。

天井上一方瓦蓝瓦蓝的天,好多星星呢,亮晶晶的,一颗一颗,闪得分明。都不像真的,倒像人一颗一颗钉上去的,呵呵。

天亮阿友伯早早来叫阿爸去捉泥鳅。我狠狠地瞪着他,他笑呵呵地摸我的头:“傻仔,斗眼大?你怎么瞪都没有你们家的牛眼大。呵呵,等我们捉了泥鳅黄鳝回来,你五狗吃了就好了。”我看看他,他没有梦里的那样凶恶,反而笑得一脸张开,我点点头。

阿爸戴着大斗笠,拿着鱼篓什么的,随阿友伯出去了。阿妈没有出去做工,大姐发了狠话:“就是少出去几天也亏不了什么钱,背着五狗出去又一身的汗腌了,挣的钱还不够医药费!”

我不肯出去放牛,要在家里看五狗,阿妈初始觉得好笑,说好说歹劝了我一阵子,继而大发脾气:“守着他就会好了?饿坏牛到时伤了小牛你爸不拍碎你!”我头低低地拉牛出去了。

河堤上的草很茂盛,阿祖他们嘻嘻哈哈闹着玩。树下没有什么草,露出的树根一条条爬着,泥土给顶得东翻西倒,给雨水冲出一条条深沟。“他们说要将树都砍了呢。”阿祖郁郁地说。

“为什么?”砍了树,河堤上只剩下草,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草,下雨时我们没有得避雨,太阳辣时我们也没有得遮阴,想捡点树枝回家也没有捡了。想着长长的河堤两头不见尾,居然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心里重重的像压上石头。

“他们说要重新修河堤,怕发大水,树根把河堤都盘坏了呢。”阿祖说。

“树根哪里会盘坏河堤?不是把泥土都盘住了吗?”我低声说,也不知道阿祖听到没有。

我出生那一年谣传说会地震,全村男女老少都不敢在家里睡,在屋外搭了棚子,斜放了玻璃瓶预报地震,据说有人不小心一脚踢掉了玻璃瓶,害得不少人乱窜,也有人说梦话大叫地震了,吓得其他人也四处奔跑,结果虚惊一场。下了好久的雨,突然河堤就溃了,河水往村里直扑过来,大人牵牛拉猪,背着小孩挑着稻谷,都往高处逃,一直逃到五六里外的三文岭的大山上,在山上过了几天才回来的。我小舅当时刚刚读初中呢,来看阿妈,哭着跟大家一起逃,半路看到两边相思树下一条白花花的路伸脚就踩,结果那不是路,是水满满的坑渠,一下子就掉了进去,还是阿友伯立刻纵身跳下去才捞起来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小舅都不敢来我们家,一来大家总笑着问他:“看清楚没有?是路还是坑渠?”

“发大水怎么样?我也想看看,哈哈哈。”阿祖笑得响亮,“在河边这么久,没有亲眼看到发大水真不甘心!”

“上次发大水你没有眼睛啊?”其他小孩子笑他。

“你们也有眼睛啊,你们看到了吗?都在阿妈背带里,谁看到了?你们也就听到大人说说发大水,还有谁记得啊。”阿祖不屑。

三妹出走后,我们几个放牛玩起来总不尽兴,没有三妹那么多花样可以玩,说话也是说着说着就沉下来了。

“你们玩,我回家看五狗。”我拉着牛就跑。

“呵呵,五狗五狗,你干脆拿条背带将五狗背在背后嘛。”阿祖笑。其他孩子也笑。我不管,要真是阿妈答应让我背着五狗,我还巴不得呢。村里背孩子的都是女人或者女孩子,我可不觉得自己不能背五狗。

“阿妈!五狗!”我拴好牛,大叫着跑进房门。

“嘘,嘘!五狗刚刚睡了!”阿妈示意。五狗很少吵闹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睡觉,偶尔哭哭也不是惊天动地了,有气无力小狗哼哼似的。

阿妈出来,在天井边剁黄鳝,一条长长的黄鳝给她抓在手里,像蛇一样扭转甩动着。阿妈按着它的头放在砧板上,啪的拿刀一拍,黄鳝不动了,再用刀尖麻利地破开它的肚子,拉出黑黑黄黄的东西,然后一截截剁掉,放到一边的砂锅里,血淋淋的。

“阿妈,你没有冲掉它的血呢!”我喊。

“傻仔,以血补血,黄鳝最有用的就是它的血跟粘液啊,洗掉了还有什么用?你爸抓的还没有阿友伯的多,不过阿友伯把黄鳝泥鳅都给了我们,叫他拿几条回去炖汤给来珍喝都不要。”阿妈手里没停,絮絮说着,“他说他们来珍最好养,喝点粥水吃点番薯就壮墩墩了,女孩子贱,好养。”

阿妈剁好黄鳝,舀了一点粥水,又剁了点姜蓉,滴上几滴白酒,端到灶上慢慢煮起来:“五狗这次伤得不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补回来呢。人家都说一只老母鸡补一滴血,你五狗天天吃泥鳅黄鳝看看能不能补回来一点点。”泥鳅没有煮,放一只桶里养着,阿妈扔进去一把生锈的砍柴刀:“让它们先吐泥,吐干净了再煮给五狗吃。”

火光摇摆着,不时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砂锅的耳朵。粥熟了,喂给五狗吃,五狗吃了就好了,好了脸又一片红红白白的,可以跟我玩,咿咿呀呀地叫,伸出小手摇摇摆摆,或者张开手又握起来,或者看着我眼珠转来转去的。

五狗喝了几天的黄鳝粥,还是病恹恹的,软绵绵地伏在阿妈怀里,我扮各种鬼脸逗他,他也不怎么笑,眼睛老是半开半闭的。

安旺奶来看过,跟阿妈嘀嘀咕咕老半天,阿妈连连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很灵验的,吃上几次生肉又生骨,眼见的。只是,很难弄,弄到再来,你等着就是。”安旺奶神秘地说。“多劳安旺嫂费心了,价钱方面你说多少就多少,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也知道不便宜。”阿妈感激地说。“哎呀呀呀,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一村的人,难道眼白白看着五狗受折磨吗?你随便就是,多少都是心意。”安旺奶急匆匆走了。

“阿妈,你们干什么?”我问。

“小孩子家,别管。”阿妈叱了我一句,抱着五狗轻轻摇晃:“五狗,五狗,你吃了肯定会好的,老辈人都说最有用处了。”

第二天天蒙蒙光,安旺奶就在外面拍门:“志英,志英。”我走出来开门,她双手藏在背后:“傻仔,叫你阿妈过来。”阿妈慌慌张张走过来,叫我走开,我没有。

安旺奶从背后拿出菜篮,从菜篮里拿出一个绿荷叶裹着的包包:“喏,这就是。”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有一丝丝腥味夹杂着荷叶淡淡的香味飘散。我睁大眼睛看着荷叶。

阿妈在衣襟抹了抹手,才去接过荷叶包:“这钱……”

“钱以后再说,以后还有我就拿来,包五狗吃了就好。”安旺奶说,“多少人托我拿呢,我家红梅都管不了那么多,城里那些有钱的太太也托她拿,说吃了养颜,慈溪太后几十岁还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凭什么?就凭它!人家都不舍得放葱花姜末去腥味的,你拿进厨房,火烧得旺旺的,连荷叶烤一烤,腥味就淡了,切薄薄炖汤,滴几滴白酒,吃了包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用!”安旺奶最小的女儿红梅在镇上做医生的,专门帮人接生的,有时候也帮人家送送女孩子,阿友奶上次抱的来珍,就是去找红梅要的。

安旺奶匆匆走了,阿妈拿着荷叶包进厨房,烧了一大把稻草来点燃木柴,然后用火叉托着荷叶包在火上烤,等一阵子又翻过来烤。“阿妈,这是什么?”我问。阿妈和安旺奶都太神秘了。

“是田鸡(青蛙)肉啊,大田鸡,安旺奶家里捉的。田鸡最补,比黄鳝还有用。”阿妈说,微微笑着,“吃过几次,你五狗肯定又生蹦乱跳了。”

“他都还不会跳。”我说。

“你去看五狗吧,我要切田鸡了,你不是不喜欢看田鸡头吗?说它们的眼睛大大的很害怕,去吧,你阿爸早早又出去捉黄鳝泥鳅了呢。你自己看五狗玩。”阿妈说,将火叉缩回来。火叉上的荷叶包,已经烤焦了,发出一股诱人的肉香,有些像狗肉烤熟时候的香味。

“好香,炖了汤我也喝!”我舔舔舌头,跑去看五狗了。

“傻仔,汤好了,我来喂五狗。”阿妈捧着个小碗进来,“灶头那里有碗肉,你自己吃吧,不要跟你大姐说,要不她会怨你不留给她的。”

阿妈扶起五狗,搂在怀里,用胳膊撑起他的头,用汤匙舀了汤喂他。碗里的汤只有半碗,浮起浅浅的酒香,比我以前喝过的汤都香,淡红淡红的颜色,晃着一种薄薄的黄,有些像春桃家里的葡萄酒。五狗咂着唇,很快吞下去了,阿妈笑咪咪地说:“对,都喝了,喝了就好。傻仔,你出去把那田鸡肉都吃了,等等我出去洗碗。”

我高兴地出去。灶头不是我想象中的一小碗肉,是大半海碗,也是嫩红色的肉,,带点薄薄的粉红色的皮,咬进嘴里滑溜溜的,比小猪肉还滑,比鸡肠还滑,有几口吃进去又有些粗糙,但是比牛百叶还是平滑些。我咬了几口,忽然觉得不对:田鸡肉不是白色的吗?怎么是嫩红色的?反正肉很多,我捧了进房间:“阿妈,你也吃一些。这田鸡肉怎么是红色的?”我用筷子夹了一块送到她嘴边。

“你、你放下,放下!”阿妈的脸一下子白了,白了又红了,变成青色,“你自己吃,这个肉小孩子吃了好,阿妈不吃。这是难见的田鸡,才是红色的肉。”

“是啊,难见,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红色的田鸡肉,真滑,下一次安旺奶送来的时候你继续留着给我吃哦。”我用筷子夹着,一块块送进嘴里。

“嗯,嗯,你不要跟凤飞他们说啊,很难得的,我怕凤飞说不留给她。”阿妈说。

“那我留一半给她好了,我吃一半就好。”我停下筷子。

“不、不、不,你吃吧,以后有了再给她。”阿妈有些慌乱,我点点头,继续夹肉吃。滑,真滑真嫩呢。

往后几天,安旺奶又神神秘秘地送来过几次,我也吃了好几次滑滑的肉,吃多了也不觉得太好吃了。安旺奶说那是紫河车,最滋补的。她跟阿妈说话时给我偷听到了。我想起肚子里的肉,有点紫色,可是跟车有什么关系呢?连个车轮也没有看到,难道能在河里游泳的车?赛龙舟的人已经从大塘里将龙舟挖出来,抬到河里,天天在河里来回训练了,和紫河车有什么关系?

我忍不住,偷偷问大姐,大姐脸色一变,说包公破案里有的,问我为什么要说紫河车。“阿妈叫我吃了几次,但是看不到车。”我跟大姐说。

大姐的脸色变得跟阿妈那天一样可怕,一下子推开了我,自己反倒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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