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白花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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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阿爸早早就起来砍竹子做灯笼了,破竹,取篾,一把刀一扎细铁丝。阿爸做灯笼的手艺远近出了名的,常做圆圆的西瓜灯笼、六角灯笼、荷花灯笼、钩角垂络的宫灯,还做过一次绚丽的孔雀灯笼。有些人只要灯笼没有坏,一年年用下去,阿爸却每年正月十四都重新扎灯笼。
他没有做小巧玲珑的花灯,也没有做华美精细的宫灯,做了个简简单单的八面灯,中间是八面长方形,上下收紧,镶嵌了几个三角形和四方形。村里人做的八面灯总喜欢肥肥矮矮、壮壮实实的,阿爸做的却瘦瘦长长、匀匀称称的,显得很秀气,单单一个骨架立在那里,已经精精神神的,像长身玉立的少年。

往年,做八面灯,绑好骨架就剪好薄薄的色纸贴上去,淡红色、青色、淡蓝色、淡紫色、黄色等,他用的颜色总是喜欢偏淡偏冷,不像人家大红大紫的喜庆,在长长的花灯队伍里一眼就可以看到。今年,他裁好纸,却站在桌子旁,发愣。

“阿爸?阿爸?”我问。

“哦,哦。”他惊醒过来,看了看我,又去看他的纸。

我也凑过去看色纸,一张张长方形、三角形、四方形都裁好了,跟往年差不多,也没有盯出朵花来。

“凤飞,凤飞,拿你的铅笔和蜡笔过来!”阿爸喊。

大姐拿铅笔盒过来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爸坐下来,拿过一张淡蓝色的纸,用铅笔在上面勾画,没一会儿,唰唰几根线过去,纸上出现了一个发髻高挽、手提篮子的古代美女形象。阿爸的手没有停过,我着迷地看着那个美女的长眉、细眼、小嘴、飘飞的绫带、翻卷的衣领逐渐出现,线条很流畅,显得她像临风的仙女一样。“阿爸好厉害,是西施浣纱啊。”大姐惊喜地说。

阿爸笑笑,拿笔轻轻勾勒,加重线条颜色。又拿过一张纸,画了个一模一样的美女。

“那再来画个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大姐站在后面拍掌。

四大美人图,很多人家里墙上都有张贴,我却从来没有看过有人亲自动手画这种图画的,也从来不知道阿爸居然会画美人图,而且是随手可画,好像他心头长了美女似的,直接捧到纸上就是。

阿爸画好八张美人图,拿蜡笔在上面上色,上得不多,给嘴唇一点朱红,给发髻上的花叶几丝红绿,给衣带、环佩涂层碎碎的橙色。“不全涂,颜色太薄了,不好看。”大姐说。

“薄些才好看,明天晚上一点灯你就知道了。”阿爸满意地看着桌上八幅淡淡的美人图。

阿爸将美人图贴到灯笼骨架上,相同的两幅图相对贴。我们蹲在远处看,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会好看吗?”我问。“好看吧,反正又是我们村头一份,明天晚上我去游灯!”大姐敲敲我的头,“不许跟我抢。”

阿妈出来,看看,说:“今年倒好兴致,居然画起美人图来了。不过也素了些,干脆好事成双,再做个喜庆点的灯笼,画上些年年有余什么的,到时一双灯笼挑出去,还不把人镇住了?”

阿爸白了她一眼:“人家才没有你那么俗气。”话一出口,他立刻闭嘴,红影飞上耳朵。阿妈问:“人家?哪个人家?上次让你喝醉酒的那个?”

“随口说说的,你就喜欢揪字词!你们不许勾破灯笼啊,我去买些东西回来,明天好煮白花粥。”阿爸将灯笼提进了阿婆房间里,急匆匆骑车出去了。

房间里属于阿婆的东西不是烧就是扔,十几件八成新的衣服送给了九婆,大床拆掉烧了,火盆砸了,里面就放着几口大谷缸和一排鸡笼,属于阿婆的一切痕迹都无影无踪了。

灯笼就放在谷缸上面,我不敢进去,大姐也不敢进去,两个人只能在门外伸头探脑地张望。阿妈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也回房看五狗去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早早的我就给鞭炮声吵醒了。阿妈和大姐给五狗磨了一夜,还在熟睡。阿爸和安富叔、安吉叔在厨房里大声地说话,很高兴。大家应该高兴的,因为我们家今天也要分白花粥。

分白花粥是我们村的惯例,前一年正月十五之后到今年正月十五之前生了男孩子的人家,除了正月十八要出白花,正月十五要煮白花粥分给全村。白花粥,贫苦一点的人家在糯米和粘米煮成的粥里加上猪粉肠、瘦肉碎、花生碎、酱油一起熬,讲究一点的还配上虾米、淡菜粒、香菇粒、鱿鱼丝、沙虫粒,再撒上姜丝、葱花。香菜末,软软糯糯,爽爽滑滑,香香甜甜,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飘出十里远,吃上一口,连舌头带牙齿都想尖叫。

贫苦家的孩子,平常肉都不多一丝进肚,还能吃上什么好吃的呢?一年到头最喜欢正月十五,因为今天可以吃上别人家送来的白花粥,好吃,不花钱,要是村里生男孩子多,可以吃到肚子圆滚滚的还剩下好几大碗。一袋经常会笑嘻嘻地请人家送他两份,分白花粥的人心情都不错,一般都喜洋洋的随手就给他两碗。小妹,也是喜欢吃白花粥的,一汤匙一汤匙地舀,经常一边吃一边取笑我和四狗糊得满身脏兮兮。

每年正月十五都是两重天。最高兴的是生了男孩子的人家,早早起来切材料熬粥,一家一户去送粥,心里美得不知道开了多少瓣。最凄惶的是生了女孩子的人家,尤其是生了一堆女孩子都没有生过一个男孩的,更是闻着别家的白花粥香味,心里又气又急,挠也挠不来,抓又抓不到,恨不得拿头撞墙或者干脆把自己藏到一个大水缸里,听不到别人家的笑语,也闻不到白花粥的香味。

“阿年真的立定决心要娶那个农场姑娘了?”

“娶回来也没有用,在家里能安生?公婆又不管,家里一穷二白,被子都不多一床,碗都不多一只,以后日子怎么过?”

“有情饮水饱嘛,要真是肚子饿,到池塘里舀几碗水喝下去就好了,哈哈哈。”

“谈情说爱能当吃饭?刘三姐和阿牛哥都要打鱼才有饭吃呢。”

阿爸他们说说笑笑的,对阿年有些不屑。在他们看来,或者在村里大部分人看来,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天光了,快点,分白花粥了!”安富婶跟安吉婶她们捧着茶托,也走了进来。于是,大家把粥舀在一个个大碗里,一个茶托可以放两个大碗,送两家。阿爸、安富叔、安吉叔,各自围上一条宝蓝色的长围裙,端起茶托说说笑笑出去了,安富婶跟安吉婶一个用长勺子在锅里不停地搅拌,一个用大勺子舀粥出来,装到大碗里。

以前我都是和大姐他们坐在家里等吃白花粥的,一看到分白花粥的人进来就笑笑口跟他说声恭喜,然后接过他的粥,倒进自己家的大碗,再拿他的碗进房间舀米给他,他接过米笑呵呵的走了。以前我都是舀满满一碗米的,给阿婆骂得半死:“吃他一碗粥,用得上一碗米?败家子!”

今年阿婆第一次不在,我也不打算给人家一碗米,跟阿祖他们一样,给半碗米就好。

阿祖跑进来:“哗,你们家的白花粥好香,放了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我也还没有吃。安富婶见状,就舀了满满一大碗给阿祖:“你试试就知道了。”阿祖口里说着不用不用,手已经飞快地将碗接过来了:“傻仔,一起来试试。”安富婶也给我舀了一碗,我跟阿祖两个人也不顾热,哧溜哧溜地吃,一边吃一边伸出舌头晾晾热气。

“阿祖,你媳妇怎么没有跟来?”安富婶逗他。

“唉,别提了,我已经给全村的人笑过了,连街上的狗都知道我妈抱了个女娃娃给我做老婆!”阿祖愁眉苦脸的,手里的动作可没有慢下过。

安富婶大笑:“呵呵,等等舀一碗回家去喂你老婆啊。你哥就快娶亲了,明年你们家也可以分白花粥了。”“我们已经分家了,就是分白花粥也是他家的事情。”阿祖说。

阿爸、安富叔与安吉叔很快也回来了,托盘里的碗粘乎乎的还有白花粥的汁水,里面盛了大半碗米。“哎呀,他们真是的,碗也不帮忙洗一下就装米!”安富婶不满地说。“没事,反正等等又要煮另外一锅!”他们新换了两碗粥,又出去了。安富婶将米倒进旁边的一个簸箕:“等等就起火煮另外一锅!”安吉婶点点头。

快到中午,进前、平耀其他人家的白花粥也陆续送来了,只可惜我的肚子已经给自家的白花粥塞满,只能用汤匙挖一两口来试试新,他们的都没有我们的好吃。今年的白花粥不算多,只有七八碗,难道今年我们村只生了七八个男孩子吗?

安和伯肯定在家生闷气。他们家的孙媳妇,平光的老婆阿芬昨晚早产,生了个跟老鼠差不多大小的女儿,据说可以直接躺在手掌上,连奶头都塞不进嘴里,安和奶用稻草管沾了浓米汤一点点喂她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要是生了个儿子,肯定连夜昭告全村,早早熬白花粥分发了。不过他们家平芳老婆阿桂肚子也圆滚滚了,看来没过几天也会生的。

傍晚时分,居然还来了一碗白花粥,材料少,只有零碎的鸡蛋、花生碎、葱粒,分的人却满脸荣光,得意洋洋:“七公七婆,我也分白花粥,时间不够,将就将就。玉英是三点多才生的,嘿嘿,嘿嘿。”

“哎呀,恭喜恭喜,平宗,恭喜恭喜!”阿妈站起来去接他的白花粥,“你阿妈肯定高兴到飞起了。”

来的是地主仔平宗,四十多岁了,瘦瘦小小,以前眼睛总是不停地转地转来转去,显得慌慌张张的,今天腰板挺得笔直,眼睛也特别有神采。他阿爸是地主进权,解放前就逃往香港了,阿妈是地主婆大黄蜂。村里不少老人以前都是为他们家打长工打短工的,给大黄蜂刻薄得要死,一套衣服年头穿到年尾,工钱也是附近几个村子最少的,冬天就只给盖稻草,一解放给大家批来批去,什么运动一起他们家都要站在最前面示众,话都没有人跟他们多说一句,成天夹着尾巴做人的。他老婆玉英比他小十岁,据说是富农的女儿,为人老实,平日话都不多说一句的,生了三个女儿了,成天给大黄蜂指桑骂槐,现在终于生了个儿子。阿妈和她相处得来,因为阿妈也是富农出身的。

“那今年我们村分了九碗白花粥,就不知道晚上游灯的时候还有没有生儿子,哈哈哈。”阿爸笑,平宗也笑。以前也试过有人夜里游灯时候才生的儿子,喜气洋洋煮了白花粥满村分的,安和伯家里就试过。

游灯!我眼前出现了阿爸那盏灯笼,心里美美的。要是提出去,真不知道收获多少称赞。要是小妹在,肯定喜欢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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