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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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仔,傻仔,
东门睇睇,西门睇睇,

东门塔多有才气,西门岭高常见鬼。

傻仔,傻仔,

南门睇睇,北门睇睇,

南门水涨财神到,北门果多头低低。

傻仔,傻仔,

春日睇睇,夏日睇睇,

春日骑牛拉大犁,夏日砍柴做木柜。

傻仔,傻仔,

秋日睇睇,冬日睇睇,

秋日吃芋拜月亮,冬日哆嗦流鼻涕。

打小开始,他们个个都叫我是傻仔,我不觉得,我觉得他们才都是傻仔。他们是谁?就是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什么村子?你都不知道,你才是傻仔呢,跟他们一模一样。他们说我三岁才开始走路,四岁才开始喊第一声妈。阿妈经常说我见人不会喊,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常做,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记得比谁都牢固。比如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日哪月哪日村里每一个节日吃什么玩什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

村子周围都是竹树,里面大部分是低低矮矮的泥房,很多人,到处是光着脚的小孩子,敞开胸怀喂奶的妇女,在大榕树下抽水烟筒说《水浒》或《三国》的老人,猪拖着荡来荡去的肚子慢慢在街道走,鸡在院子里啄虫或者立在墙头上,屋顶有时站着一只鸽子咕咕咕咕叫。

家里也很多人,阿婆,阿爸,阿妈,大姐,小妹,四狗,阿公。

阿婆拄着拐杖,满脸皱纹,脑后用黑丝网包了一个小小的髻,穿着黑色的盘钮大襟衫黑色的肥裤子,踩着一双黑乎乎的布鞋,看人喜欢用白眼,成天在家里到处转悠,说说这个,说说那个,要不就拿拐杖敲我。有时候她会戴着剩一条腿的眼镜,盘腿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镊子一个个钳扭她的盘扣,或者手指上戴着黄澄澄的铜顶针,一针一针纳她的鞋底。为什么她不像其他人的阿婆一样穿花花的的确良衣服?我不喜欢她,其他人也怕她。

阿爸原来是从我们村出去城里的,又从城里回来了,喜欢给我拳头巴掌,或者逮着什么用什么直接拍过来,经常用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烟,我怕他。有时候也喝酒,喝醉了就在院子里团团走,大声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大声地喊口号。有时候他用纸折九层的宝塔,会跳的青蛙,嘴巴一张一张的鱼。他会用竹篾编箩筐,簸箕,斗,斗笠,还会做正月十五的灯笼,圆圆的西瓜灯笼,六角灯笼,荷花灯笼,还做过一次孔雀灯笼,其他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可惜给烟花射穿了。

阿妈卷卷的头发,扎两条长长的辫子,要是一解开满脑袋顶着的都是一个一个细碎的小圈圈,成天下田不在家,就是在家里也弄弄这里弄弄那里,手中从来没有停下的活。我早上起来她已经煮好一大锅粥跟一大锅猪潲水下田了,晚上睡觉时她还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怕阿婆说费煤油,总是把灯光调到阴暗阴暗的。

小妹比我小,脸圆圆的,两个眼睛亮晶晶的,一天到晚不停地扫地打猪草搂柴火摘菜喂鸡喂猪,不怎么爱说话,高兴时就抿着嘴笑,嘴边两个小酒窝,一边深一边浅。

大姐比我大,脸尖尖的,嘴巴一天到晚没有合过,指甲又长又尖,掐人特别痛,拧人也特别用力,她负责带着四狗玩,洗衣服。

四狗比我小,整天跟着大姐转。他一条腿不利索,走起来一翘一翘的,在家里却最神气最威风,全家人都喜欢他——我除外,脑袋特别大,脖子特别细长,嘴巴一天到晚没有停过,一直不停地往里面塞东西,可是肚子上还是露着一根根排骨。吃塔糖杜蛔虫,他曾经拉出满满一粪箕淡红淡红的蛔虫,那些蛔虫还伸头伸脑乱动的,把大姐小妹吓得哇哇大叫。

阿公在墙上笑咪咪的看着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下来吃饭,拜神的时候阿爸阿妈才叫他吃,他不喜欢我们家的菜,都没有吃过一次,连鸡和鱼都不吃。他们说阿公是肚子痛死的,阿婆走了几十里路请医生回来时阿公已经在床上硬了。奇怪的是,阿公比阿爸还年轻,怎么看都像阿爸的弟弟,一点都不像其他人的阿公。

一天到晚,无非洗脸吃饭睡觉和玩。

洗脸。早起晚上,阿妈都煮好一大锅热水,分好一脸盆一脸盆的,阿婆洗,倒掉,阿爸洗,倒掉,四狗洗,倒掉,大姐洗,倒掉,小妹洗,倒掉,阿妈洗,倒掉,我看了都觉得麻烦。你问多少个脸盆?就是一个啊,你以为我家里像你们家是卖脸盆的啊,在脸盆架上呢,盆底有一对眼睛肿了尾巴大大的花花鱼,我觉得好看,经常趴在脸盆架上看的,怎么看鱼的眼睛也还是肿的。我不洗?又没有人说过我脸黑,为什么要洗?什么时候洗过?我想想,想起来的时候你记得问我。不过四狗说过,要是我敢用那个脸盆洗脸,他就不洗了。

吃饭。一日三餐如下:早上喝粥就萝卜干——叫食朝;中午也是喝粥,多数就萝卜干,有时候就榨橄榄——叫食晏;晚上食粥,也食饭——叫食晚,家家户户基本都是一大碗炒青菜及菜汤。家家户户都养猪养鸡,不过鸡和猪都是卖的,除了过年过节没有人会动它们的心思。有些人家里会给老人或者孩子弄一碗鸡蛋粥或者炒个鸡蛋。午后两三点家家户户都会煮一大锅番薯或者芋头,用簸箕盛着端出门口,一家老小围着吃,见有人从围墙外经过就高声喊“三公食晏未,来来来,一齐来食番薯”。墙外的人笑着走:“有心啦,回家就食回家就食”。

一天晚上,家里人正正经经,围坐在那张连漆都零零落落的八仙桌边,舀汤——菜汤,青绿青绿的;舀粥或者舀饭,舀粥的时候多;夹菜,眼睛都紧紧盯着盘中混在满满的青菜中不多的肉,一片片五花肉,切得薄薄的,像祭祖时家家户户分到的穿在香骨上的肉,有的还薄到破了大大小小几个洞,像大姐藏在破鞋子里的破袜子,也像阿公遗留下来几十年的鱼网。

我端着家里最古老那只有两个豁口的碗――据说是阿公以前用过的,靠墙站着,都看见他们从喉咙里伸出的手在肉片上打来打去了,他们还是笑眯眯的谦让着,筷子不住的夹菜叶、菜帮:“妈,你多吃点肉,虽然牙齿不多,这肉嫩,还是咬得动的。”“分田到户是比在大队时日子好过多了,起码晚晚可以食饭。”“四狗,多吃点肉,吃了快高长大。”“吃、吃、吃,自家人,别客气。”就像满桌子都是肉,肉山肉海,和在祠堂拜祖公祖婆一样。对了,海是什么?瑞如公说过的,是很多很多的水一起排队跑来跑去打仗?“吃吧,别浪费。”“一个月才吃一次肉,别不舍得吃。”四狗咬着一片肉,故意滋滋地大声大声嚼着,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我的饭都扒光了,只剩下几颗饭粒粘在碗边。我用舌头舔了舔,簌的一声饭粒都溜到我肚子里了,他们还在不停的谦让。青菜渐渐少了,红白相间的肉丝一片片还盘在青菜上。我实在看不过眼了,直接伸出筷子,一下子就把肉片都扒进我碗里,看他们都嘴巴大大的却没有意见,我直接把肉填到肚子里了,连嘴角漏出的油都香喷喷的,又伸出舌头簌的一声转了一圈。

四狗哇的一声哭起来:“傻仔吃了我的肉!”我又不是妖怪,三狗又不是唐僧,我才不吃他的肉呢。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说,阿爸已经抡起靠在桌腿上的水烟筒,一下子砸在我的肩膀上,有些辣辣的,像水烟筒里的水,我偷喝过的,一样的辣。大姐伸出手,狠狠地拧我我的腿,脸上满是汗。阿妈抹着泪:“傻仔啊傻仔,这肉是你能吃的吗?四狗不哭,乖,阿妈明天又买肉,只给四狗一个人吃。”四狗滚到了地上,满地乱转,伸手蹬脚:“阿妈骗人,三千年都不买一次肉,我现在要吃,现在要吃!”小妹去拉四狗:“不吃都吃了,难道叫他吐出来喂你?”

我用舌头在牙齿之间找了几圈,吐了一口在地上:“四狗,还有肉,你吃。”阿爸的水烟筒砰的一声又砸到我背上。四狗一下子蹦起来,指着我,神气活现地嚷:“关傻仔三天柴房!”阿婆立刻叫关我三天,我就住到柴房了,钻在稻草堆里睡,挺暖和的,就是肚子怎么摸都是扁扁的,有些地方软,有些地方硬。好像我经常睡柴房啊,不比他们。

睡觉时他们都要挤在床上,也不是,阿婆是自己一张床的,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挂着黑乎乎硬邦邦的蚊帐(据阿婆说是她结婚时自己亲手织亲手染的),有一种怪怪的老人味,我除了看小鸡外平时都不太想进去,一进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祖先不知道偷偷躲在哪一处的角落看着,背脊骨发凉。阿爸阿妈四狗大姐小妹挤在另外一张床上,阿爸阿妈四狗一头,大姐小妹一头,怎么看都像过年时村里分到的鱼摆得整整齐齐,看了都觉得他们热。

你问我家里有多少房间?数一数,你看啊,阿婆一张床一个房,,阿爸阿妈四狗大姐小妹一张床一个房,中间是吃饭拜神的大房间,还有柴房一间,煮饭的厨房一间,猪睡的房子一间。呵呵,对了,还有公鸡母鸡小鸡睡的房子两层的,和谷啊米啊住的大缸一起放在阿婆的房间里。我比较喜欢睡柴房,厨房也不错,稻草灰堆暖暖的,可是阿妈要很早起来做饭,老是把我赶出来。

比如游玩。大姐四狗小妹经常出去和其他人玩,阿婆阿爸阿妈不准他们带我去,他们也不喜欢带我出去,说丢他们的脸。我从来都没有往他们的脸上丢任何东西,连口水都没有丢过,他们硬要那样说,我一个人也说不过他们三个。我经常坐在墙头,看他们在小路跑来跑去,钻出钻入,爬树、粘蝉、掏鸟窝、灌蟋蟀、捉迷藏、摔泥巴、弹橄榄核、弹玻璃珠、拍纸卡片、唱儿歌、抛石子、玩打仗、扮新娘、摘果子。

他们爬树谁也没有我爬得高,杨桃、桃子、李子、芒果、荔枝、龙眼,什么树我都能上,踩在树枝上一荡一荡的,他们要哪一枝果子我就折哪一枝丢下去。连三婆家树上熟的菠萝蜜我都帮他们砍过,一斩开波罗蜜的皮,分开一苞苞金黄的果肉,真香:“蟾蜍皮,骟鸡肉,不用煮,熟熟熟。”就因为太香了,三婆的儿子也知道我们在偷他们家的菠萝蜜吃,打过我几拳,阿爸也打,一个菠萝蜜要打两次,奇怪。

“傻仔,傻仔,要那枝!左边一点!对,就是那枝!”“傻仔,傻仔,要你顶上那枝龙眼,最大最圆!”站在高高的树梢,他们都仰着脸看我,叫我,我看着他们的头顶或者仰着的脸。最大最圆最密的那枝果子,我总扔给小妹,虽然经常她会分给四狗吃,可是四狗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吃到的。当着大家的面,小妹总是也叫我傻仔,可是对着我一个人时,她总是叫我二哥,我觉得小妹是最好看的,比春桃还要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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