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君见我应如是
陈舍穿过正堂，过了一个很大的月洞门，朝着后院走去。他怀着一肚子的酒水，在心中想到：“皇帝本来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孙承宗、陆澄源去上疏，如今偷懒，找了个国子监的小小贡生，怕是不好交代。这钱嘉征不怕死是倒是真的，但是似乎不够分量，皇帝未必满意。”心中踌躇，又想：“那孙承宗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万一上疏失败丢了性命，那我的所作所为对于历史发展来说，岂但无功，反而有过。陆澄源是皇帝钦点的人物，估计也差不多。这个钱嘉征职位虽小，但是毫无名望，就算这次他丢了命，却是能够青史扬名，这是他自己乐意的，我可没有逼他去。”他与钱嘉征虽相识不过半日，但是性子相投着实有几分钦佩，想到满朝文武皆是阉党的人，连皇帝也被逼迫的不敢吃御膳房的饭菜，钱嘉征不过小小文员，就去捅这个马蜂窝，委实是以卵击石，十有**变成左光斗、杨大洪，心中隐隐大为不忍。
待到他走进后院，才发现这里是后花园，花园尽头好大一片池塘，或者说是个小小湖泊。池子里种满了荷花，假山后面贴近池边有个拱桥，桥那边是一座精致的观鱼亭，整个亭子伫立在水面上，只有三根石柱支撑，陈舍瞧见仿佛有人偎依在亭栏上观景。陈舍怔了一怔，想起自己自己是来找地儿放水的，陈子龙说茅房就在后院，自己也不曾看到，四顾周围无人，他便向亭子走去。
待走到近前，侧面看去，好像是个俊俏的小哥儿，低首凝望着水中，口中似乎喃喃自语，蹇眉不展，目光中似有哀怨。陈舍心中一动，想起陈子龙说道杨爱姑娘乔男装行路，凝神看去，果然颈下无喉结，是个女子。他蹑手蹑脚走去，直到踏步上了拱桥，杨爱方才惊觉，陈舍硬着头皮拱手道：“杨姑娘，你好。”
“原来是陈大人，”杨爱勉强一笑，掩饰不住脸上的苦闷，问道：“大人为何离席来此？”
“哦，我……我酒水喝多了，想出来行个方便。”陈舍说道：“不知不觉走到这儿了，呵呵，姑娘好像有心事？”
杨爱抬头望了陈舍一眼：“大人何出此言？”
陈舍讪讪回道：“刚才在席上就看到姑娘强颜欢笑……”
“大人如何看出我强颜欢笑？”
“这个……姑娘虽然笑着向我们敬酒，眼睛却瞧着陈公子，那几分愁苦之色，在下还能看的出来。”
杨爱怔了一怔，低头没有说话。
陈舍小心翼翼道：“姑娘千里寻情郎，这个……这个可敬可佩，陈公子说起来也是惋惜得很。”
杨爱对这话似乎颇为不悦，扭头去看池中荷叶，把他晾在一边。
陈舍不软不硬的碰了个钉子，心中有些恼羞，暗自给自己打气：“这杨姑娘兴冲冲的来会情郎，吃瘪比我吃大了，给我点儿颜色发泄也是正常，这时候正是她感情最虚弱的时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厚着脸皮问道：“姑娘为何换了衣装，这是要走吗？”
杨爱只是无神的看着荷叶，口中轻轻说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杨白花还恨，飞去入闺闼，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里。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声音渐微，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陈舍装作仔细聆听的样子，傻呼呼的说道：“这里还真是没几棵杨树，柳树倒是不少。”
杨爱没有在意他说什么，轻轻叹息，抬头望了陈舍一眼，看他身高七尺，眉清目秀，只是肤色偏黑了一点，偏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看他既不像文人，也不像武人，更加不像个官员。
陈舍也跟着重重叹息一声，杨爱幽幽问道：“小女子言行无状，让大人见笑了，大人又何故叹息？”
陈舍说道：“唉，我是为姑娘叹息。姑娘这么有才气，这么有胆识，偏偏是命运捉弄人。不过姑娘才貌双全，俗话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姑娘将来一定能再找一个如意郎君。”
杨爱轻摇臻首，黯然道：“小女子心如死水，再无涟漪。”
陈舍大急，叫道：“就为这点破事儿？至于吗？不就是见网友嘛，谁叫你起个网名叫杨朝，搞得人家以为你是男的，现在这样就不错啦，你知足吧。起码一个青年才俊，一个美貌佳人，既没出现青蛙蛤蟆，也没有恐龙怪兽。既然不合适那就……再换一个呗，何至于一棵树上吊死！”
杨爱虽然不明白什么网友、恐龙，但是心中伤痛，无心刨问，只是淡淡说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杨爱与陈公子书信一年，其中滋味，不足外人明晓。所谓千金易求，知己难得，杨爱宁可孤独一世，也决不屈就于草莽昏顽之辈。”
陈舍笑道：“看来姑娘择偶的标准要求很高啊，难怪认准了陈公子，呵呵。不过杨姑娘自诩奇女子，为何如此看不透呢？”
“我又如何看不透？”
陈舍一指太阳，说道：“姑娘请看这太阳，朝起暮落，年年如此。杨姑娘，这世上无论少了谁，天地依旧在，夕阳照样红，你开开心心过也是一天，愁苦烦闷的过也是一天，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不过是陈公子和姑娘没有缘分罢了，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步之内必有才俊，姑娘若能心广，天地自宽，芳草俊杰，所在多有。”
杨爱静静地看着他，半响无语。陈舍鼓起勇气，也向她瞧去。但见她臻首微斜，贝齿轻轻的咬着嘴唇，虽着男装，却是淡扫蛾眉、清丽脱俗，纤纤素手如冰肌彻莹一般，一时看得呆了。
杨爱看他傻傻的看着自己，这等男子她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粉面稍有一红，说道：“大人深明哲理，语出机锋，令小女子茅塞顿开。大人说芳草俊杰所在多有，杨爱不比大人见多识广，尚请大人指教一二。”
陈舍一怔，想了一想她的话，方明白她是要自己举出人选，提出几个“俊杰”让她评点评点。登时为难，在心仪的美女面前介绍其他年轻俊秀，自是不情愿，再说他也说不出此时的后进人物。要说皇帝崇祯吧，未免滑稽，说孙承宗、袁崇焕这些人，年纪未免太大了，早已娶妻生子。心中踌躇了一会儿，好在一向机灵，回答不出就岔开话题，说道：“姑娘自视甚高，寻常人物自然是不入慧眼，可否告知姑娘心中的男子，是个什么样子？”
“文能安邦，武可定国！”杨爱傲然道：“二者居其一，杨爱愿托付终身，追随终老，绝无反悔！”
“真是好大的口气，”陈舍嘻嘻一笑：“我看姑娘此时的神色，倒是应了一句辛弃疾的诗文。”
“请教是哪一句？”杨爱有些好奇。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陈舍说道：“可惜唐太宗、辛弃疾这等男子早已故去，不然倒可遂了姑娘心愿。”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杨爱自语道。随即嫣然一笑，唇齿流光：“大人借稼轩居士赐教此句，杨爱记下了。”
陈舍看到她心情逐渐开朗起来，不禁高兴，也暗自得意。说道：“杨姑娘方才年轻，尚有大好年华，不如从此抛掉旧包袱，开启新生活。”
“抛掉旧包袱，开启新生活？”杨爱感叹道：“大人出口成章，语含诗意，定是饱读诗书，文采出众，杨爱受教了。”
陈舍活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称赞，晓得他脸皮虽厚，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一套在学校里常常被女生嘲讽，然而在崇祯时代，即使面对历史上不逊于李清照的杨大才女，居然也是无往不利。
陈舍决定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在心中鼓励自己道：“追过那么多女生，也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这个可是极品哪，稳住，一定要稳住！”大胆说道：“杨姑娘既然要求夫婿能够文安邦、武定国，倘若在下做到其中之一甚至两者皆有，姑娘的诺言是否有效？”
若是寻常明代女子，多半会觉得陈舍过于无礼，相识不过片刻就敢大胆表白，荒诞至极。杨爱一心憧憬着她心目中美好的爱情，她的性格远较其他女子不同，只是笑吟吟的看着陈舍，说道：“大人莫非对小女子一见倾心？承蒙大人如此抬爱，小女子身卑名微，不敢高就。”
见陈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杨爱抿嘴一笑：“若是大人真能做到，小女子甘愿为大人秉笔研磨，以效犬马之劳。”
陈舍大喜，笑逐颜开，跳将起来。忽然肚子一痛，哎呀叫了一声，说道：“不行了不行了，这可支撑不住了，我要去方便了。”
“大人请回到后院，过了月洞门右拐，走到最里处，那便是了。”
“嗯，我马上就回来，请姑娘稍安。”
陈舍匆匆跑到后院，右拐尽头果然有个小小木屋，屋顶还是八角亭台的样子，他一边解手一边骂道：“什么狗屁毛病，茅房还要修成这般模样，硬是要装风雅。”
待到他回到拱桥，才发觉空无一人，登时惘然若失。抬头看去，亭子上的小小匾额写着三个大字“荷花亭”，走到亭内，看到亭子中央的石凳上面有块白玉，压着一张纸笺。陈舍拾起纸笺，上面写着：
“我见君怀多气概，料君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柳如是”。
陈舍叹了口气，将纸笺和白玉揣入怀中。
待他魂不守舍的走回大堂，陈子龙不禁问道：“大人何故去了多时，莫非是迷了路？”
陈舍有气无力，说道：“柳姑娘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起问道：“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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