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狱墙下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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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认识A,是在1999年6月。他当时正从事改造小报的编辑工作。
“李警官,您发表的诗我读过,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神态自若的服刑人员正趋前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1.75米的个儿,囚服比较整洁,给人一种逼人的书卷气。自我介绍后,他谈到了我新近发表的组诗《西域之囚》。

“你也喜欢诗歌?发过吗?”我对他有点好奇。

“发了一些,都是一些小诗……”他小声地对我说,突又提高声音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能帮他看看诗稿吗?

由于当时属检查工作时间,我把他的诗稿带回了办公室。诗稿共有100多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行,大多数诗比较稚嫩,但诗里有思想、有情感,这是难能可贵的。

1999年国庆节前夕,我到外地出差。同行的张警官与我同龄,话语投机,就在车上聊起来。我知道张警官是一监区的管教,就问起A的一些情况。张警官告诉我,前不久监区搞了一次现身说法的演讲,A在演讲中用“三个门”概括了他的一生,令人印象深刻。

(镜头一)舱门:1984年盛夏,上海水乡某个小镇,一个淳朴勤劳的青年渔民,手握一瓶酒,在蓝色夜幕下,摇晃着走向自己的家——一条小渔船,船里有他刚生产不久的妻子。酒精在他心中燃烧,**在心头膨胀。在朦胧的月光下,他鼓圆迷惘的醉眼,登上了“自己”的“家”:一个渔娘正坐在舱中擦洗身子,健美的**透露出迷人的、青春的光泽……这个被酒烧昏了头的渔民抱住了她……在派出所,公安干警告诉他,他搂着渔娘睡着了,机智的渔娘挣脱后唤来了自己的男人……数月后,他因强奸未遂被判处4年有期徒刑,押往安徽第一监狱进行改造。

(镜头二)房门:他在狱中总是这样埋怨自己,走错了舱门,就判我4年,这是什么世道?4年刑期一混而过,他没学到什么谋生技能,却学会了撬门扭锁的盗窃伎俩。他这次是牢记酗酒误事的教训了,在每次作案前从不饮酒,所以就一次一次地清醒而且麻利地进出各种房门……但好景不长,法网恢恢,他又一次锒铛入狱,被判处死刑缓期二个执行。

(镜头三)牢门:1995年4月,他作为一名抗改造对象押上了西行的专列。当他踏上车门那一刻起,突然想到西行取经的唐三臧。但他看见同案犯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罪犯,都在惊恐地东张西望,有的还喃喃自语“西出阳关无故人”等乱七八糟的诗句时,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唐三臧,更没有唐三臧那样的豪情和志向,自己心中残存的一点希望只能寄托在那遥不可及的西部监狱了。他扪心自问,在家乡时鬼使神差地走错舱门,刑释后清清醒醒地撬开房门,现在又要踏入牢门,真是悔、悔、悔……

监狱座落在昆仑山下,一脉石山蜿蜒向北伸展,山不虽高,便气势峥嵘,当地人称之为“铁吉尔塔合山”,现称土城。唐诗人刘禹锡有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浪打空城寂寞回。见证了土城的辉煌而悲壮的历史。

1995年4月25日,风和日丽,万木复苏,勤劳的人民正在抢播棉花,一派生机蓬勃的景象。监狱周围却戒备森严,一辆辆响着警笛的囚车迎面驶来,厚重的铁门两侧跨立着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随着铁门的缓缓打开,一队队罪犯鱼贯而入,他们闪着惊恐的眼神,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挪走进了监舍。A就走在其中。

1999年春节前夕,我利用一个周未,找A退还诗稿。当我询问他如何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时,他首先讲了讲他刚来时的一些感受。

“我刚进来改造时,真的没有想到要活着出去,想想自己的刑期,刚从死缓减为无期,这么漫长的岁月要在狱墙内度过,仿佛人生走到了尽头……”

“我在1999年6月伙同一名同案在上海某高层住宅区进行盗窃时,被人发现,同案为了逃跑,慌不择路从窗台上摔下,当时昏死过去……”

讲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等我也从窗台逃下时,用手抱起他,他的头耷拉着,血从嘴里直往外冒,当时我以为他已经摔死了。等我被抓后,才知道,同案跌断了右胸四个肋骨,在法院审判时,被判了7年。在**他与我告别时,说他已经残废了,劝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李警官,您明白吗?当时他的口气全是一个垂垂老者的迟暮之词,可他的实际年龄还不到30岁呀!”讲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为了缓解他的心情,递给他一支烟,他猛地吸了一口,呛得满脸通红。他平静以后,继续讲了他刚来,几次想到死或想方试法想跑的主要原因:“为了躲避公安机关的追捕,我在外地逃了2个多月,一天,我实在没有地方可逃了,想到了我的最好的一个朋友。在他家躲了2个多月后,朋友见我的钱快用完了,就指使妻子报了案。我恨呀,总想找个机会报复他……”

我问他:“现在你还恨那个人吗?”

他突然睁大了眼,充满了诗人特有的豪爽:“现在,我心中非但不恨他,还有点感激他呢!说真的,一个死缓囚犯能健健康康活到现在,并学到了一技之长,发表了这么多文章,我还有点小小的自豪呢!”说到这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2000年底的一天,我到监狱出差。当我了解到A已回监狱,就向吴副科长打听情况。吴警官告诉我,A今年初用写稿积蓄下来的500元稿费报名参加了《诗刊》举办的诗歌艺术高级研修班的学习,听说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同样的学习了。

在监区教研室,我见到了A。他比以前清瘦多了,但目光还是那样有神。他见到我很高兴,主动告诉我这几年来他的一些学习情况。

(镜头四)1995年中秋节,这是他改造后过的第二个中秋节。同监服刑人员都在欢欢喜喜过节,唯独他行单影吊,郁郁寡欢。一位刚入警一年多的王警官及时观察到了他的情况,就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找到他谈心。王警官分析了他的改造情况后,直言相告:以你现在的知识基础,只要潜下心学习,以后干上文化教员是大有希望的。“干文化教员?我行吗?”A心存困惑,但从此也心怀一个梦想。半年后,王警官见他学习心得写得不错,就鼓励他投稿。为了不拂王警官的好意,他就试着写了几篇改造随想交了上去。一个月以后一个午休,王警官兴冲冲地叫醒他:“看,你文章发表了!”A没有接过样报,而是看着王警官满头如雨的汗滴,不知不觉地哭了……

(镜头五)2000年2月,他刚报名参加研修班不久,得知指导老师是著名诗歌评论家朱先树,就冒昧写信请教,在信中他坦言自己的身份。没有想到朱老师很快回了信,并随寄了十多本有关诗歌创作的书籍。他翻开还散发着阵阵墨香的《诗刊》时,看到杂志中刊发的朱老师的近照,他对着这位慈祥的老人,暗暗发誓:自己罪有应得,身陷牢狱,失去了自由,但心灵的诗歌一定要在祖国辽阔的上空自由地放飞……

“李警官,我想把这首诗送给您,请您多提意见!”A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诗稿放到我面前。我翻开了第一页:

《鹰之再生》:在塔克拉玛干之西/读着有关鹰的诗/鹰骨/做成的笛/吹起来激越欢乐/仿佛鹰活着时/翱翔蓝天的声音……/那展开的一字翅形/在天空一动不动/锐利的目光寻觅着目标/突然俯冲下来/显示闪电的力量/……于是诗人吹响鹰笛/再现鹰翱翔蓝天的声音。

后来,我在他的信中了解到,这首诗曾于2000年5月获得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举办的全国诗歌大赛三等奖。因这首诗他结识了同时获奖的广东诗人高女士,两人一直通信,成为很好的文朋诗友。

最近,我从A的一封信中了解到:通过高女士的联系,北京某报编辑部、广东珠海一家广告公司和上海一家玩具制造公司已分别给他发来了聘书。

还有短短半年时间,A就要以崭新的姿态跨出监狱的大门,踏破人生的冰点,迈向新生之旅!

回首他的改造之路,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曾经疯狂的灵魂在得到怎样的矫治,一个扭曲的人格在得到怎样的的重塑,神奇的文学慢慢地点亮了他放飞自由的希望之光!

他,从1997年起,连续11年被评为优秀通讯员,两次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在诗歌最高殿堂《诗刊》上连续发表作品并获奖,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选》、《中国诗典》等文集,被中国当代诗歌学会授予“中国诗人”称号。

诗神缪斯的眷顾成就了文学创作的丰收,脚踏实地的改造也换来了喜讯连连的硕果:1997年5月无期徒刑减为有期18年,1999年1月减刑1年6个月,2000年1月减刑2年,2003年2月减刑2年3个月,2007年月日月减刑1年1个月。他用15年时间成功地走完了一名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罪犯重获新生的改造之路!

还是引用A一首诗歌来结束全文吧,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良好的祝福: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我迎合着一叶橄榄绿敞开的心扉/霉变的心瓣在阳光的透视下/复苏的灵魂开始与太阳亲切低语……

在昨天的尽头/我以灵魂的自白/透过忏悔的弧度/从灵魂的涤荡中/提升着一个绿色的梦/赶超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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