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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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我以前曾经听过无数的姐妹从监狱里出来对我描述里面非人的生活。
可是当我自己真的进来之后,我却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承受。也许是自己在乎的一些东西早就丧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所以对生活,就不会再有失望。

白天的时候我们在工厂里做一些简单的活,工厂的工作间很昏暗,可是屋顶很高,阳光从高高的窗户上射下来的光线很清晰,可以看到灰尘飞舞的轨迹。

其实我知道,那天不可能是林岚告诉警察我会出现的,我知道林岚那个人,她本性善良到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去伤害到别人。

所以很多时候我想要帮她。我记得以前我姐妹曾经发过一条消息给我,消息写得很庸俗很煽情,是写的

“我一直以为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可是却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故事”。

我觉得林岚就是一直把自己活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别人哭泣,她会比别人更难过,看到别人幸福,她就可以开心地微笑。

可是她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幸福,当她一次又一次受伤的时候,她总是选择逃避,她对我说过,顾小北很懦弱,其实她自己,才是真正的懦弱。

她可以为了朋友去面对所有严重得超出想象的问题,可是她从来不敢面对自己。

我知道微微来看过我好几次,可是我都不想出去见她,并不是我还恨微微,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

换了是我,当时我也会保护自己。因为我和微微,都不能像林岚一样,为了别人而充满血性地活着。

我们是自私的人。我记得微微曾经跟我说过,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林岚和闻婧让我觉得纯净。

我也是这么觉得。有时候我看见林岚和闻婧,我都觉得看到的是两个糊涂地降落到人间的天使。

所以我没有出去见微微,因为我怕微微会一直内疚,会难过。其实谁看了我的样子都会难过。

因为有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我突然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的两鬓都白了,像是结满了北京冬天寒冷的霜。

我叼着牙刷站在镜子面前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在监狱里哭。

我觉得很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监狱的窗户都很高,可是依然可以看见天空,天空很蓝,因为监狱在郊区,天空没有污染。

有时候我看到浮云无声地流淌过去,内心就充满了忧伤。觉得日子就这样流淌过去,而那些以前说着永不分离的人,早已经散落在天涯了。

再回到北京已经是三年后了。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努力想回忆起当初这里的面貌,可是一无所获,我的内心觉得很空,像是行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一样,如同我经常飞来飞去的旅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呆两天,然后又起程去下一个城市。

一个一个繁华都只是我梦中的过客,可是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楚哪儿才是我的故乡了。

是北京吗?可是北京怎么让我这么陌生呢?我妈很高兴,买了很多的菜,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我进去帮忙,她连忙摆手,说你去客厅里坐,看电视。

我想起以前,我老妈都是躺在客厅里,指挥着我去厨房帮我爸做饭。那个时候我爱跟我妈贫,爱顶嘴,爱跟老太太叫板。

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成了一个远方来的客人。我坐在客厅里,突然发现沙发换掉了,不再是以前那张被蝴蝶咬得千疮百孔的沙发了,而是一张新的气味陌生的沙发。

蝴蝶看着我,眼神很陌生,我伸出手去抱它,可是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因为蝴蝶害怕我,它在朝后退。

晚上吃饭,我妈一直给我夹菜,我爸爸也一直叫我吃。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我知道,他们想问,可是不敢问,怕我伤心。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平静了,当初留在北京的那些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去回忆,那让我觉得伤感。

晚上我倒在床上,陪着我妈翻照片,我妈把以前家里所有的照片都翻出来了,一张一张地拿到我眼跟前儿,对我笑呵呵地说,你看看你小时候,多皮。

我看着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头发都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

我摸着我妈的头发,开玩笑地跟她说,老太太怎么最近没去美容啊?我妈笑了,用假装责怪我的语气说,你也知道我是老太太,老太太还讲究这些干吗,老大不小的。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妈还在和我激烈地争论哪个牌子的面膜效果更持久。

三年的时光过去了,一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三年,怎么突然就三年了呢?

最后一个相册是我自己的,我翻开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开始隐隐作痛。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看到顾小北看到闻婧看到微微白松,看到他们熟悉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切记忆似乎都复活了。

我问我妈,我说,妈,现在闻婧在干吗呢?我妈说,闻婧走了,和你一样,她和武长城一起走了,不过两个人走了也好,挺平静的。

自从她被……自从那件事情以后,闻婧那孩子变了,我都没怎么看她笑过。

有一天她来家里看我,说起你,她就掉眼泪,走的时候她还拿走了你和她一起拍的几张照片,她说她可能要走很久,叫我多保重。

我妈望着我,她说,你说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一个德性呢?我没接话,继续问我妈,我说妈,那白松呢?

还和李茉莉在一起吗?我妈叹了口气,她说,白松挺好一孩子,可是……毁了。

那个李茉莉不是人,骗了白松很大一笔钱后就走了,白松的爸爸气得进了医院。

从那以后白松就开始……抽那个,就是吸毒!他妈妈每天都在家里哭,用绳子把白松捆起来,有一次我去他们家,正好看到白松被捆在地上,口里一直吐白沫,他妈就坐在地上看着他,一直哭……作孽啊……我眼睛很胀,我说,妈,您出去一下,我有点儿想哭。

我妈点点头,说哎,哎。然后就出去了,我看到她出去的时候一直在抹眼泪。

我躺在床上,眼泪一直流。我在想,三年的时光,为什么一切都变成这样了。

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满眼的繁华。北京越来越漂亮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北京还没这么多华丽的建筑群,现在,满大街都是了,一点也不比深圳上海逊色。

我去公司办了我要办的事情,然后就可以离开了。其实这次回来也主要是以前的公司有事。

因为三年前我和陆叙合作的那个设计获奖了。这真是讽刺,我和陆叙的作品等了足足三年才获奖,这好像是一种暗示,我和陆叙之间的一切,都要等到很久之后,才可以了解,可以明白,可以实现。

我在地铁站里看到墙上的广告牌,上面姚姗姗的笑容特别明亮,她现在很红,甚至连我的公司都为她拍过很多平面和很多广告。

她有一个很爱他的未婚夫,是个广告界的大老板。她有一个公益广告就是在我们公司做的,她扮演一个充满爱心的使者,对每个人关怀。

那个项目是我接的,我制作的时候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很麻木。在那次接触中,姚姗姗告诉我,她说她当初根本就没怀过小北的孩子,一切都是她骗小北的。

我说你现在告诉我有什么意思。她很得意地笑了,她说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你如果还想要的话尽管去找他,他还是很纯洁的。

灯光下姚姗姗很漂亮,的确像个充满爱心的天使。一个幸福的天使。我转身走进洗手间,过了很久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水,别人问我怎么了,我说精神不好,洗了把脸。

我在北京呆了三天就离开了,我没有去找微微,没有去找顾小北。因为我不知道我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会不会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有个词语叫物是人非,这是我见过的最狠毒的词语。我也没有再去陆叙的墓地,我想,当初我送去的花,也许早就成了尘土,散在天涯各地了。

只是我很想知道,那张嵌在墓碑上的照片,有没有变黄,如果有,我想我肯定很难过。

因为在我心里,陆叙永远活着,而且永远活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离开的时候我对我妈说,妈,我有了新的男朋友了,快订婚了,下次带回来看你。

我妈很高兴,她一直点头,说好,好……我的男朋友叫程少枫,一个学理工的工程师。

人很老实,善良。我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觉得很平静,没有波澜。不像当初靠着顾小北内心一直狂乱地停不下来,也不像和陆叙在一起时悲欢都那么明显那么起伏。

三月的北京到处都是飘扬的柳絮,扬花,格外好看。我坐车离开去机场的时候,很安静地在车上睡着了,车窗外是明媚的阳光,照在北京每一条马路上。

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那些曾经鲜活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的生活,在深圳,在我安定的男朋友身边。

这场梦我做了二十年。梦里我和一些人从幼儿园手拉手地走到了大学,然后突然有一天,梦醒了,我再也看不到这些人了。

什么都消失了,只记得一首歌,那首歌是我们在幼儿园学的,那是我们在梦里学会的第一首歌,那首歌老师教我们,我和闻婧微微一教就会,白松学了很久,我们都笑话他。

那是一支特别纯洁的歌谣,只是后来,当梦里的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在卡拉ok厅里再也找不到了,那首歌叫《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又睡着了,梦里的那些人又回来了,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他们还是小孩子,可我已经长大了,梳着小辫子的微微和闻婧,流着鼻涕的白松和爱穿白毛衣头发软软的顾小北,他们的声音很甜,童声很好听,他们在对我唱: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2003年9月22日星期一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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