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攻敌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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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泉寺的钟声在黑暗里回荡,在雨中苦唱,肃杀之气随着呼啸的山风融入颗颗水珠,化作丝丝寒气,一点点渗透到心灵之中,让人恐惧,让人惊悸。
灵泉驿中,杀声如雷,愤怒的吼叫声、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和箭矢撕裂空气的厉啸声交汇在一起,惊心动魄。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伽蓝面目狞狰,杀气腾腾,手中血淋淋的横刀指着正在急速后撤的王仲伯,声嘶力竭,“兄弟们,杀!给我杀!杀!”

伽蓝的突厥语此刻听起来格外野蛮而血腥,而紫云天的勇士们同样用突厥语叫着喊着,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沙狼,一个个血脉贲张舍生忘死,疯狂攻击。

王仲伯和他的亲兵们仿若回到了黄沙漫漫的大漠,胆气顿时怯去几分,再听到从驿站外飞驰而过的轰隆隆的马蹄声,听到远处山冈上府兵们惊惶失措的鼓号声,还有从灵泉寺里传来的越来越惊恐而急促的钟声,不禁惊骇欲绝,无心恋战,只想以最快速度冲出去,撤回灵宝山。

然而,杀出驿站之后,眼前依旧是西北人愤怒的嘶吼,依旧是刀光剑影,呼啸的风雨中甚至还多出来一头猛兽,一头像闪电一般耀眼又像幽灵一般恐怖的大獒。

王仲伯夺路而逃,在一群亲卫骑士们的保护下,向灵宝山方向狂奔而去。他的亲卫队只有十几匹马,有马的可以先逃,但没有马的只能留下来拼死阻截。

“吹号,吹号,追上去,剁下他的头。”阿史那贺宝看到王仲伯逃了,当即扔下对手,一边撒腿奔向战马,一边疯狂叫喊。

“呜呜……”号角响了,不过不是下令追杀,而是命令继续围杀眼前敌人。

阿史那贺宝大怒,转头一看却是伽蓝亲自吹响了号角。伽蓝冲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追了,夜黑雨大,不安全,更重要的是,伽蓝并不想砍下一个正四品的武贲郎将的头颅。头颅好砍,后事难了,以他现在卑微的身份和目前并不明朗的局势,砍下王仲伯的头颅等于破坏了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直接得罪了权贵官僚们,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犯众怒,会遭到各方势力的指责和攻击,有百害而无一利,纯粹是自找麻烦。

“降者不杀!”

伽蓝嘶哑而冷酷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凶残,就如一头嗜血猛兽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让人魂飞魄散。

王仲伯已经逃了,主帅已走,只待其与主力会合,局势就会产生转机,所以这些亲卫毫不犹豫地缴械投降了。实力不济性命难保固然是他们投降的直接原因,但更重要是,他们实在想不通,禁兵怎么会突然攻击他们?他们是来剿贼的,而这支禁军先前一直在河北各地剿杀叛贼,挡者披靡,声名显赫。既然大家都是来剿贼的,目标一致,何来矛盾?为何要自相残杀?

远处山冈上,卢龙的魔鬼骑并没有正面冲杀,而是四面围堵,阻止这团步军救援驿站。骑士们打马飞奔,气势如虹,声势惊人。步军团虽然惊惶不安,但在步兵校尉的指挥下,密集列阵,严阵以待,并没有自乱阵脚的迹象。

这位步兵校尉是一员久经战阵的老军,他坚信这是一个误会,禁军没有任何理由攻击府军,除非这支禁军谋反了。禁军会谋反?这太荒诞了。果然,很快便从驿站方向传来停止攻击的号角声,接着一队骑士飞驰而来。为首一位彪悍将领杀气腾腾地走到他面前,自报家门,禁军骁果龙卫统,越骑校尉敦煌。

他没有听说过敦煌这个名字,但他知道这支禁军的统帅叫伽蓝。伽蓝这个名字如今威震大河南北,人所皆知。

“伽蓝将军?”他试探着称呼道。

伽蓝微微颔首,接着便厉声一吼,“绑了!”

“何罪?”这位步兵校尉勃然大怒,张嘴狂呼,“某何罪之有?”

伽蓝举起马鞭,指着他的鼻,怒声叫道,“谋反!”



柴绍和魏征怒不可遏,面对骤变的局势,两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甚至都没有急报独孤震,因为到目前为止,两人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灵泉寺的钟声为何夜敲响,更不知道伽蓝听到钟声后为何骤起发难。

但局势失控已是必然,独孤震的谋划因此遭到了致命的破坏,而破坏这一谋划的正是伽蓝和西北人,他们把野蛮无知和狂妄自大发挥到了极致,再一次牢牢掌控了局势发展,这让自信满满的柴绍和魏征情何以堪?让他们拿什么面目去禀报独孤震?

以当代精英自居、以学识渊博自傲、以高贵身份自矜的河北世家权贵,在一群来自西北蛮荒的戍卒面前屡屡失策,屡屡被动,这让柴绍和魏征在愤怒、沮丧之余大感挫败,尤其这一刻,在自己竭尽全力眼见胜券在握之时,却给伽蓝和西北人一个巴掌打得两眼发黑晕头转向,干净彻底地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这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反差深深的刺激了他们,强烈的挫败感让他们的自尊和自傲遭到了沉重一击。

两人彷徨无计,既痛恨伽蓝的言而无信,更怨恨傅端毅和薛德音的蓄意欺骗。一位河北傅氏弟,一位河东薛氏弟,竟然与一群野蛮人合谋欺骗他们,这太过分了。不过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傅端毅是裴世矩的弟,薛德音则在自家大人冤死之后痛定思痛,转投裴世矩门下,两人都与伽蓝一样,都为裴世矩效力,当然不会顾及到其他贵族集团的利益。

正在焦虑不安的时候,驿站外传来战马奔腾的轰隆声。布衣和江成之带着龙卫统骑士从慈恩寺赶来,也不停留,风驰电掣,沿着大道向汤阴方向呼啸而去。很显然,这是去阻截王仲伯的退路,要将其围杀在灵宝山一带。

两人面面相觑,疑惑更盛。谁在夜袭灵宝山?本来怀疑是布衣和江成之,如今看到他们带着军队疾驰而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支军队,太行义军,刚刚撤离韩陵山的太行义军,唯有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ォ有条件和实力袭击灵宝山。

西北人什么时候与太行贼握手言和了?不但握手言和,还联手攻打王仲伯,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这怎么可能?伽蓝哪来的如此“神通”?

“刘炫。”魏征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

“走!”柴绍毫不犹豫,拉着魏征就冲出了驿站,在风雨之中疾驰慈恩寺。



刘炫坐在昏黄的铜灯下翻阅着书卷,心无旁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柴绍和魏征浑身湿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致礼。

刘炫久无动静,仿佛没有察觉一般,把两人当作了空气。柴绍和魏征不敢失礼,就那么躬着身弯着腰,等待刘炫抬头看他们一眼。

一阵凉风吹来,帐帘摇摆,灯火摇曳。刘炫仿若惊醒,缓缓抬头,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沉吟稍许,这ォ抚须抬手,虚礼相请。

两人坐到刘炫的对面,交换了一下眼神。柴绍当仁不让,率先说道,“先生,夜灵泉寺钟声突起,伽蓝将军骤然发难,在灵泉驿站袭杀王仲伯……”

刘炫安静地听着,就像听一则引人入胜的故事。

“先生,某以为,袭击灵宝山的,正是太行贼。”柴绍话音刚落,魏征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请先生解惑,太行贼缘何与西北人联手,暗袭黎阳府军?”

刘炫露出一丝浅笑,眼里充满嘲讽和鄙夷,“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洹水北岸几十万生死悬于一线的饥民?”

这个理由足够了。柴绍和魏征都能理解,在来的路上两人也曾探讨了一番,拯救饥民当然是双方联手的最好“借口”,这个大义至上的借口可以让双方暂时搁置所有矛盾。双方联手“出敌不意”,接下来自然是“攻敌不备”,马到成功。

这一仗最关键的就是把王仲伯诱离灵宝山。王仲伯离开了军营,府兵失去统帅,突然遇袭之后陷入混乱崩溃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而这个最关键的“一步棋”由西北人承担,柴绍和魏征显然“帮了大忙”。

目前还不知道灵宝山的战况如何,但今夜风雨交加天气恶劣,王仲伯又在驿站遇袭生死未卜,就算他以最快速度逃回去了,但已经错过了最佳反击时机,失败在所难免。在山野间打仗,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交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太行贼显然“棋高一着”,王仲伯必败无疑。

王仲伯一败,战利品都归了太行贼,太行贼实力大增,河北世家再想如臂指使地控制他们就越来越难了。王仲伯败回黎阳,必定认为此仗败在独孤震的阴谋之下,而独孤震是集合了河北世家、西北人和太行贼三方力量围剿他一个,由此双方彻底撕破脸,独孤震再想等待观望则绝无可能,不得不马上出手平叛,如此一来,伽蓝和西北人如愿以偿,顺利完成了皇帝和裴世矩托付的使命。

刘炫含蓄地承认了,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西北人和太行贼ォ“走”到了一起,并掌控了局势发展。接下来,独孤震和河北北方系世家若想从杨玄感兵变一事中牟取自己想要的利益,那就必须与他合作,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与以他为首的包括大多数山东寒门儒士和下等贵族集团合作。

你想拿我做棋,随意牺牲,肆意欺诈,我告诉你,不行。

“黎阳一事,牵扯到皇统之争。”

面对文翰泰斗刘炫,柴绍根本不做隐瞒,直接点明事情真相。杨玄感要用暴力手段更替皇统,而独孤震则想用温和之策设立储君。杨玄感要取皇帝的性命,独孤震则想保证帝国政局的平稳。杨玄感的策略和独孤震的谋划各有利弊,但对河北人来说,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支持独孤震,利用杨玄感兵变来打击、分化和削弱关陇贵族集团,继而再借助以独孤震为首的关陇贵族之力,大量进入朝堂掌控权柄,由此完成他们所期待的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刘炫应该如何选择?是选择支持河北世家权贵,还是选择保护河北的黎民百姓?

刘炫摇头,很坚决,很有力,“在某孤苦无依,凄凉无助之刻,拯救某的只有河北贫贱,他们中有农夫,有奴隶,甚至还有盗贼。”

换句话问,在某奄奄一息之时,河北世家权贵在哪?是谁把某从天堂打入地狱,到了地狱还在某行将就木的残躯上踏上一只脚?

“先生……”

魏征躬身恳求。

刘炫坦然而笑,我还能活几年?一群来自西北蛮荒的戍卒都能大义至上,不惜舍生取义拯救苍生,某难道还不如他们?我一辈都在讲“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难道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等到河北义军攻克了黎阳,洗劫了黎阳仓,这个世界就不是你们为所欲为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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