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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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柚出门的时候,见到江流和他的车停在十几米外路边的一棵树旁,原来他一直等在那里。他低唤一声“陈小姐“,陈子柚朝他欠了下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后,陈子柚收到还远在异地的迟诺的电话。他问她周末有没有好好在家休息,因为上次他回来时,她有些感冒。

陈子柚支唔了两句,称自己出去了一趟,但没告诉他自己又来到了墓园。因为上周他回来,他们刚来过这里,她不想与他再生芥蒂。

迟诺说:“我很想念你。等天再暖一些,过来这边几天吧。”

陈子柚含糊地答应了,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其实她本想说,我也想见你。但那句话在她脑中转了几转,却说不出口。

陈子柚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她与迟诺事前约定的登记日正在倒计时。迟诺那边也都安顿得很好,只等她过去。她把东西装箱打包,有些准备带走,有些丢弃了,更多的留在原地,请了人定期来照料。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一切都很规律。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未来已然尘埃落定。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几天,她竟然接到了江离城的电话。她本以为,他们这一生都不再会主动联系了。

江离城的声音很遥远,他说他在国外。

“过几天我会回国。能见你一面吗?”

陈子柚恍惚了一下:“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知道,所以才想见你。”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你不觉得这样很欠妥吗?”陈子柚挂掉他的电话。

然而几天以后,江离城又亲自拨了电话给她,他说:“你几时方便?”在她印象里,他很少这样执着。

“我后天就要走了。在电话里讲可以吗?”

“我明天晚上会乘十点的航班飞机去a国。这次我会离开很久,也许几年后才回来。”

“你的公司呢?”

公司的重心很久前就已经转移到国外。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当面与你告别。”

“江离城,你和我,其实是不需要告别的。”

“如果你不愿与我单独碰面,那么,明晚八点,我在机场九号厅等你。那里人来人往,应该不会令你为难。”

“我不会去的。”

“我在那里等你。”

“我不去。”

“我等你。”江离城说完这句话便收了线。

他的这句话在陈子柚平静了很久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

她对自己说,我决不上当,我决不会去我不会再允许你把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但是那一整天,她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弄错了很多事。比如她和迟诺经过市,她要进去买两节电池,结果她在找电池货架的过程中拿了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最后恰恰忘记了电池。当她正出神时,电话突然响起,她惊吓得差点跳起来,仿佛那是枚炸弹。

迟诺笑着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大概昨晚看电视太晚了,没睡好。”

但她毕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当迟诺又一次问她是否有什么安排时,她说:“有个认识多年的故人今晚要远行,我在想也许应该去送行。”

迟诺说:“今晚东区公园有焰火表演,你忘了吗?”

“哦,那我们去看焰火吧。”

“不是多年的好友吗?”

“算不上朋友,只是认识了很多年而已。我不去了。”陈子柚说着模棱两可的她自以为很诚实的话。

他们吃过晚饭后便按计划去看焰火。吃饭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把蕃茄酱加进自己的咖啡里。

车子开出很久都没到达目的地,在她印象中,东区公园不该这样远。

“你走错路了吧,迟诺。”

“没走错,这是去机场的路。”

她的心沉了沉:“我说过不去的。我们去看焰火。”

迟诺将油门踩得更大一些:“去告个别吧,或者去找找看,你把心丢在哪里了。”

“我的心一直在我自己身上,从没丢失过!”陈子柚提了提音量。

迟诺继续向前开。

“迟诺,我们回去。”她用了恳求的语气。

“一小时前,我的方向就已经错了,你直到现在才现。你真心的不想去吗?”

就在沉默间,他们已经到了机场。迟诺替她解开安全带,下车为她拉开车门,把她从车里拉出来。

“我想,他应该只能乘十点的那趟航班。我希望他没帮你多准备一张机票。十点半,我回来接你。”

说完这话,迟诺便迅驱车离开。

陈子柚不能回头地一步步走进机场大厅。九号厅是贵宾厅,她说我找人,服务员只看了看她的证件,没再多问就让她进去了。

她去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九号厅里没有人。她在沙上坐下,电视里某个电视台正在直播才艺选秀节目,有选手离开,大家深情拥抱,泪水涟涟。他们也许哭得真诚,可是她总认为,这是全场最考验选手表演功力的时刻。

她每一刻都想拔脚离开,但她的脚无比沉重,全身绵软,不断地冒虚汗。她想,也许我病了,我只休息一会儿就走。

等待的过程中,她甚至用手机替正在pk的选手投了几轮票。她讨厌这一类节目,可是此时台上选手与粉丝的紧张,有效缓解了她自己的紧张。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熙攘喧闹,而一门之隔的她这一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时钟已经走到九点四十五,她想他已经不可能出现了,因为就算他来了,他也赶不上那一班机。

她又被他这样可笑地欺骗了一次,她总是这样傻。陈子柚在心中想,如果这里有他的眼线,他是否会得意到笑。

但她又觉得,也许他并不介意结果,她来或者不来,对他而言可能都所无谓。就像很久以前,他得到他想要的,至于她动心或者痛心,他都不在乎。

但是她已经等到了现在,她不再差那一刻钟。至少,她实现了他的要求,即使并非她自愿来的。

那是非常漫长的一刻钟。陈子柚打开手机计时功能,看着那些数字一秒秒地跳动。她期待报时的“滴滴“声早一点响起,因为当那声音响起时,她一定会立即离开这里,连那个名字也彻底地忘记。

她觉得自己来这一趟也许是对的,迟诺要她来也是对的。因为,她马上就要真的放下了。

陈子柚没有等到那刺耳的铃音响起。因为当差两分钟十点的时候,九号贵宾厅的门被人轻敲两下,然后推开。

她不能置信地抬头,却看见进来的是依然面无表情的江流。他比以前更加面无表情。

“江先生有事不能来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了。”

她应该释怀一些了,至少没有彻底地她鸽子,而是派人通知了她。

江流向前一步,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江先生留给您的。”

陈子柚后退一步,但信封仍塞到了她手中。上面用极粗的笔以及特殊颜色的墨水写着她的名字,用那种她有些熟悉的独特的字体。

她撕开封口,她想里面应该有一张纸,写着只言词组。但是她猜错了,里面只有一枚钥匙。

她记得那把钥匙,那是她的保险箱钥匙,她将江离城这些年来送给他的所有贵重物品都放在里面,归还给他。

陈子柚捏着那枚钥匙,她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然后她走到江流身边,将那枚钥匙重新塞回他的口袋里,她把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揉成一团:“谢谢他。但是不必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她走了十几步,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胳膊。她吃惊回头,居然是江流,他第一次这样失礼地抓着她的手,把那枚钥匙塞进她的手中。他说:“这是江先生留给您的。就算要丢掉,也请您自己动手。”然后他迅地擦着她走开,脚步匆忙,转眼已经离她很远。

陈子柚揉了揉被江流掐疼的胳膊,还有险些被他用那把钥匙划伤的手,想他为何如此失常。她的手上有几滴水,她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顶,又看了下地面,难道机场大厅也会漏水?

几秒钟后,陈子柚一路跑出机场大厅,在停车场追上江流。她跑得气喘吁吁,而且夜晚她看不太清东西,差点扭到脚。

她喊:“江流!”

江流仿佛没听见,继续向前走。

她又喊:“江流,你等一下!”她跑得些,挡到江流面前。江流立即把脸扭开。

陈子柚知道自己终于猜中了一回。她不顾礼节地把江流的身子扳回来,果然见到他早已泪流满面。刚才那几滴水,是他滴落在她手上的眼泪。

“他在哪儿?你带我去见见他吧。”陈子柚静静地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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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柚被江流带到医院,只见到了一具躺在床上的冰冷的尸体,被白布蒙得严严实实。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听江流断断续续地低声?述:

“非常严重的车祸,整个车从悬崖上冲了下来。”

“江先生昨天傍晚匆匆离开,只给了我那个信封,他若不能按时赶回来,就把它交给您。”

“我没想到他会自己开车回来,他不喜欢开车,很少开,也不够熟练。而那条山路非常险。”

陈子柚想打开床单确认一眼,医生与江流一起阻止了她。

“陈小姐,不要看。”江流拦着她,“江先生不会喜欢您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别看了,小姐,看了也没用,不如留个美好印象。”已经看惯生死的医生说。

“如果他……已经面目全非,“她吃力地说出那四个字,她曾经诅咒过江离城,可是她诅咒他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把这几个字安到他身上,“那你们又怎么能够确认是他呢?”“车上有他的全部证件。而且,江先生是很罕见的血型,右脚小趾有一点先天性的微曲,仔细看,与常人不太一样。这些特征都相符。”江流哽咽了一声。

她不知道江离城的右脚趾有什么特别,因为她从没注意过。她恍恍惚惚,觉得似在做梦一般,太不真实,她在等待这个梦快点醒过来。

“还有这个,“江流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有点抖,“他们找到了这个,当时正紧紧地握在江先生的手心里。”

陈子柚朝他的手心看了一眼,那一眼令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断裂开,一阵抽痛。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极好的质量,她再熟悉不过的图案造型,因为她也有一枚,几乎一模一样。

她一直猜想当年江离城第一次遇见她时之所以认出她的身份,也许就因为当时她戴着那枚平安扣。因为舅舅也有一颗,后来失了下落,应该留给了据说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就是江离城的妈妈。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江离城会一直留着它。尽管那是他妈妈的遗物,可是那东西来自于他的仇家。

她的心脏和大脑都在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无数东西纷纷乱乱喷涌而来,将她淹没。

大概江流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隐情,仍执着地解释着:“这个东西,我只见过一次,的确是江先生的。禾姐在世的时候说,江先生的母亲过世前,毁掉了所有自己用过的东西,只留下了这个。这是江先生的母亲唯一的遗物。”

陈子柚没顾医生和江流的阻拦,最终还是掀开了那张白布。

那张脸,并没有江流与医生讲的那么严重,甚至很干净,很安详。虽然这已经很难认出这是她印象里那张五官立体锐气逼人的脸,可是,那眉毛、唇形以及睫毛的形状,无论她多么不愿承认,那是她所熟悉的。

认识他这么多年,她也只有他沉睡过去的时候,才会在昏暗的灯光下,认真地去看上他一眼。所以,也许她描绘不出他的脸庞的整体轮廓,却依稀记得他在柔和晕黄的灯光下不设妨的睡姿,平时微蹙的剑眉舒展、总是紧抿的薄唇微张,还有长长的微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与他清醒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陈子柚摸了摸他的脸。那向来瘦削的面庞,此时正肿着。

如果不是医生确认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生命信号,若是换作平时,也许她真的会笑出来。

然后她把手轻轻覆在他的双眼上,仿佛怕他突然睁开眼睛吓唬她。

她伏下身,在他耳畔轻轻地说:“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这一世的遗憾都能得到补偿。

陈子柚平静地离开医院。

她抬头看看天,夜空晴朗,星光闪烁。这样的星夜,本是连续剧里肉麻浪漫桥段的背景,而换到她身上,就成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生活永远都是黑色喜剧。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疼得她抖了一下,这究竟不是梦。

江流追出来:“您去哪儿?我找人送你。”

她摇摇头:“我与人有约。不要送,不方便。”

陈子柚叫了出租车去机场,她还记得与迟诺的约定,十点半他应该在机场等她。

她想自己应该流泪,她胸口犯堵,鼻子犯酸,可她就是一滴泪都没流下来。

她已经作了最世俗的选择,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本不该再出现意外了。她真的曾经想象过,几十年后,她与江离城在人流熙攘的街头相遇,头花白,满面皱纹,泯然一笑,如多年不见的老友。其实虽然她不愿承认,但是她并没怀疑过她会认不出他来。

只是,连这样微不足道的假设,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她到达机场时已经快到午夜,她没想到迟诺真的还等在那里。他打开车窗抽着烟,车里全是烟味。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陈子柚说。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我从来没打算过要和他走,我只是去道别。”陈子柚喃喃地说。

迟诺把车开得很快,陈子柚捂着胸口,按着额头。她从医院出来后,便一直不舒服。

“你病了吗?”

“可能有点晕车,一会儿就好。”

迟诺放慢车,放下车窗。

一股冷风吹进来,正在试着深呼吸的陈子柚被呛到,她歇斯底里地咳嗽,几乎要把五脏都咳出来。

迟诺在路边停了车,给她递纸巾。

陈子柚说:“我没事,真的。只是晕车。”

刚才被风呛到的嗓子又传来尖锐的痛,而胃同时也一阵翻涌,她又咳了一阵,打开车门,用纸巾捂住嘴。

迟诺小心地帮她取走手中的纸巾,将干净的重新塞入她手中,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紧紧扣着她的肩,似乎在抖。

陈子柚扭头看去。迟顿手中的那张纸巾里,一片殷红。

她自己手中的纸巾上也是,雪白的面纸中渲染着几滴鲜红,宛如这个春日里最艳丽的桃花。

22-魂魄

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是在忙乱无措中度过的。迟诺飞车将陈子柚送到医院。他的确够有面子,在凌晨两点钟能够将省立第一医院的心肺科主任召来。验血透视一路下来,子柚从咽喉食道到双肺心脏肝胆胃被检查了个遍,真正把本来自认为没事的她折腾到奄奄一息。

纵使如此,仍是没查出任何的问题。除了虚弱一点外,各项指标都算正常。医生对她咳血的原因百思不解,只好判断她也许是中医所讲的急火攻心,给她注射一剂重药强制她睡去。

子柚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迟诺陪在她身边,眼下有阴影。

她并没有睡安稳,梦中见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她轻轻推开迟诺递给他的水,慢慢地问:“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断送了她与迟诺的未来。

迟诺失望至极地说,他自认为勉强做到“姿态最好看“的一次,居然只换来她如此的怀疑与评价。当时他用了最大的克制与宽容把她送到机场。他甚至想过,假如她真的与江离城离开,他也会强迫自己给予祝福。

“其实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甚至从没喜欢过我。既然我在你心中,形象已经如此不堪,为何你又愿意嫁给我?

“也许你只想找个男人来帮助你忘记他,只想找个人凑合下半辈子。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还可以的男人,无论是谁都无所谓。

“如果他真的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送进监狱,或者也设法害死我,来替他报仇?

“可是如果你真的打算那么做,你就不该这么问我,让我心生防范。你一直都是冷静聪明的女子。但一扯上他,你就又鲁莽又愚蠢。

“我一直以为,感情也是可以投资的,付出总会有回报。但是现在,你令我彻底丧失了这种信心。我赢不过死人。”

陈子柚对他一声声的指控没作任何辩解。她说:“我应该向你说对不起,为刚才那句话,以及你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你请我做你女朋友我同意,你要我嫁给你我也同意,答应你的时候我心甘情愿,也曾经以为这样可以算作回报,但是显然对你而言远远不够,而我却做不到更多,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可是迟诺,请你明白一件事,如果你爱我,那也是你自愿的,我并没有请你爱上我。”

话已至此,一切覆水难收。

子柚与迟诺无声无息地分了手。所幸他俩之前的交往很低调,并没有太大的反响。

她心中有歉疚。如她一直认为的那样,他待她一直不错,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她是否认同迟诺这个人。可是,当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深究的隐密的情结被他以如此方式摊到阳光下时,她再也没有办法与他在一起。

她并不强求将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是否能够如女性小说里的虚构男主角那样将她到爱死爱活,她只求能够与那人平等相对,令她保有自尊。而迟诺的这种态度,打破了他俩之间的平衡。

她没去关注江离城事故的后续调查。那段时间,她甚至连报纸和电视都不看,她不想看到某些她在努力回避与遗忘的消息。

江流来电话告知她江离城的告别仪式举行时间时,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参加地方论坛起的自驾游活动。几十辆车的车队,计划浩浩荡荡自北向南行经几千公里。放下电话,她顿了一顿,将某种念头推出脑外。

虽然她不能不去怀疑,如果江离城的死真的是意外的话,那么如果他不是为了赶回来与她见面,也许他不会死。虽然不是她要见他,虽然她当时也并不打算见他,可是这样的一种结果,并非与她完全无关。

可是,她根本没有立场去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她以什么身份去呢?他的仇人的外孙女,他的契约抵押物,还有,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一个熟人。无论哪种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都很荒谬。

子柚在外游荡一个月后才回了家。早先打算与迟诺离开时她已经辞职,如今情况变化,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也不愿再回到学校。她对未来早就没有企图心,所谓事业对她的诱惑力,从来都不比一瓶山寨香水更有价值。

不过她倒也真的没必要去上班了。之前她工作也不过是为了找点事情做,赚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薪水。而现在,她一度视为废纸的那些外公公司的股权,随着那家公司摆脱困境,转型成功,开始赢利,她已然成为具有话语权的大股东之一。

那些股权证明曾被她一度视作废纸,只作纪念证书看待,不关心,也绝不出卖。外公当初为了力挽狂澜曾出让了不少,所以当他生病后离世前,便失了对公司的控制权。而那家曾经辉煌一时的公司,经受了近乎毁灭性重创后又陷入行业调整的困境里,子柚无心也无力,公司的事情她早就不过问,全授权给他人。

可是现在,因为那些她弃之不理的“废纸“的存在,她只管在家里天天睡觉碟听音乐,也自有款子打到她的账户上。原来这就是她已经脱离了很久的不劳而获的米虫生活。

更不劳而获的是,几个月之后,她收到另一笔股权馈赠,来自江离城的遗嘱。相当大比例的一笔股权,加上她自己的,足够她取回公司控制权。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陈子柚在那位遗产执行律师三番五次的邀请之后,终于坐到他的办公室里。她奇怪的不是他的遗嘱里提到她,而是他那么年轻,却已经立了遗嘱,就像早知道自己要死掉一样。

那位五官组合得很面善,像个胖胖的厨子一样的律师耐心为她解惑:“江先生多年前便立了遗嘱,每年会作调整。他最新的遗嘱里提到了您。之所以现在才与您取得联系,是因为江先生在遗嘱里提到,要在合理的期限内,确认这笔馈赠不会干扰到您的生活,比如您的婚姻。按我们所了解到的,您现在是单身,所以江先生的顾虑应该不存在。”

子柚扫了一眼转赠协议,果断地拒绝了这笔馈赠。

胖律师表示谅解:“您的拒绝,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份协议里,江先生的附加条件的确很令人为难。”

“呃?”她刚才其实只看了看他的签名,协议个字都没看进去。

“您在接受这笔馈赠时,需要一并接收一个基金会的监督管理权。在这家公司赢利时,您必须将所获得的五成股利及分红捐给基金会,您需要为它投入很多的精力和财力。这家基金会的资金只用于两种人,孤儿的助学金,以及精神疾病患者的医疗金。跟这两类人打交道,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并不缺钱,所以江先生转赠给您的这笔股权,与其种利益的馈赠,不如种责任的委托,也许他认为您是最合适的人。但这的确是个很辛苦的差使。对于像您这样年轻的女士而言,的确是太为难您了。”

她知道这是激将法,而且是没什么很高技术含量的激将法。可是,她居然动摇了。”如果我拒绝,这份股权该如何处置?”

“按江先生的意愿,将会按相同的条款转赠政府。可是您知道的,那样对这家公司不见得是好事,这毕竟是您外公白手起家创建的。而且,如此一来,这个基金会……”

那位和气的胖律师对陈子柚演讲了半个钟头,从国有资产改制慈善体系完善一直讲到教育体制改革……当他喝了几口水打算继续讲下去时,陈子柚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律师果真是他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强迫去说服,就能达成目标。

很快她就知道,那个基金会根本不需要她去做什么,因为资金充裕,体制完善,管理规范,而那笔股权她已经无处可退。

虽然她将关于那份股权的全部收益都投入了那个基金会,但那份遗产存在的真正意义在于,她对曾经属于她的这家公司,真正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与话语权,很多人需要仰仗自己的脸色做事,很多的决策需要她的同意,谁见着她都要给她三分颜面。因为现在她是最大的股东,又是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只要她想,她可以去动任何一个人。她甚至在公司里有了一间办公室,虽然她几乎不去,但谁也不敢有意见。

不过她很少去干涉什么事情,而且也没受到什么想象中的挤兑与陷害。那位与她同姓,同时也是公司董事的陈总经理,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这边,给予了她莫大的善意与支持。早在她外公离世时,他就已经帮过她很大的忙。

这是个好人,为人正直,懂得变通,行事低调不张扬。他素来不卑不亢,但面对她时极其恭敬有礼。他的态度谦逊如学生,做的却是老师的工作,以汇报为名,耐心教她公司经营之道。

陈子柚似乎过上了所谓“名媛“的生活,也渐渐融入某些圈子。她参与很多的慈善活动,其实是为打时间,但为她赢得美名;她乱购物乱投资,但总是误打正着赚到钱,令一堆人对她刮目相看。她生活里的那个诡异的规律没有变,她很容易失去一切,可是她又总可以轻易地得到她并不稀罕而别人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又有了很多新朋友,她的老朋友们也时常与她保持着联系。虽然没有达到交心程度的,但是足够陪伴她打很多无聊的时光。

在朋友们的好心下,她被迫频繁地相亲。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她不该在花样年华里,把生活过得就像婚龄至少十载以上的富太太。

她吃了几十顿免费的午餐与晚餐,她见过几十位各行各业的所谓的精英。最后她确信了一件事,她真的对男人们没有任何感觉了。

长相气质皆委琐的男人对她实施语言性骚扰,她非但不厌恶,反而能够对人家真心地笑。容貌清俊气质高贵又有背景的优秀的帅哥坐在近她咫尺又对她无视,她也只当他是颗长势甚好的漂亮的大白菜,既不心动也不心痛。

谢欢有回拖着她一起看□电影,剧情紧张,爱欲戏码激烈,男主角面孔身材都没得挑,按谢欢的说法那叫作惊天地泣鬼神的完美,而她看到一半时睡着了。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平静的,安详的,比她曾经渴望过的更完美。

有一天,陈总经理告诉她,自己近期会辞职。

他说:“我的妻子女儿两年前已经到了a国。我也该早日去与她们团聚。”

陈子柚赞成他的决定,问他何时离开。

“等您物色到一位合适的人选后,我就正式提出辞呈。公司里关系错根盘结,而您只有一个人,您要有自己的棋子。如果您暂时没有合适的,如果您能够信任我,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陈经理将一切安顿得妥妥贴贴后才离去。

子柚送给他一张额度不小的支票:“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谢谢你这些年,为公司兢兢业业,令它起死回生,转危为安,也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但我不应该收。这本来就是我份内的事,该收的酬劳,我早已额得到。”他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内心作挣扎。他微微泛红的眼圈证明他的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他说:“被派到天德以前,我曾是江离城先生海外公司的经理。对不起,我的履历表里隐瞒了这一笔记录。”

这件事,她一直都在怀疑,也一直不想去证实。只是,被人这样说出来,她平静许久再点一点就能修炼到结冰的心湖,还是不免要泛起涟漪。

这个几个月前便已经灰飞烟灭的人,仿佛灵魂还游荡在人间,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里忽隐忽现。陈子柚想要逃避,却无处躲藏。因为她不想离开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这些留着她生活印迹的地方,已经是她剩下的全部。

秋天到来的时候,陈子柚受一所学校邀请,去观看孩子们的国庆演出,因为她曾给那家专门为精神异常的孩子所建的学校捐了一间多媒体教室。

那样的节目并不精彩,并且状况连连,但是台下的父母们热泪盈眶,将手掌拍破,这样的场景令她回忆起了自己的儿时。

节目结束时,她在环境清幽的校园里慢慢踱着步,回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与正在悄悄流逝的青年时代。

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一度可怜自己,但是与这些孩子相比,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从来都不曾缺少过健康和美丽,她智商正常,她也从来没贫困过。即使在她觉得自己最最可怜的时候,她也没缺少过这一切。

只是她的生活里总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模糊的绚烂的童年与少年,空白的是亲人们的脸,她童年与少年里最深刻的记忆是她的老保姆。在那条界线分明的断裂带之后,她的生活褪色成一团团或深或浅苍凉的灰……在这无彩的空白的世界里,她全部的记忆只剩了一个名字,她想忘记却很难忘记而如今又不该忘记的名字。

仿佛有神灵在搞恶作剧一样,当那个名字浮现在她的脑中又被她试着努力挤出去时,她在一座崭新的风格独特的教学大楼前止住脚步。大楼四周还飘着彩旗,应该刚刚落成投入使用。那座楼前有一株小松树,姿态挺拔秀致,树旁立着一座汉白玉的小天使雕像。她将目光投向黑色的座基,石基上镌刻着:江离城先生捐资万建成此楼,并年xx月xx日亲植此树。时间只不过是他离世前的两周。

她看着那两行字,神志恍惚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那个小天使的脚。那座雕像塑得与四五岁小孩子一般大小,神情姿态栩栩如生,鲜活得仿佛随时都能拥有真正的生命。她又看了一眼那棵树,树下不知被谁放了一束白菊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找出一张面纸,将那块黑色石基上的一处明显的污迹擦掉后转身离开。

她找到自己的车后,谨慎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里,校园又时时有保安巡逻,本不会有危险,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人一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后。

当她转头时,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江流。他仍然是一身黑色,但大概没为没穿西装的缘故,既使看起来风尘仆仆,也显得很年轻很休闲,很比以前更像个孩子。

他朝她微微地弯了弯唇角:“陈小姐,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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