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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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九年戊午克西藏抚谕唐古特、土伯特西藏平。九月九月壬申平逆将军延信以兵送噶桑嘉措入藏布达拉宫举行六世**喇嘛坐床典礼六十年辛丑春正月乙亥上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裪、世子弘晟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五月丙寅台湾奸民硃一贵作乱戕总兵官欧阳凯。十月召抚远大将军胤禵来京六十一年四月大将军胤禵离京复返西北前线——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七十六卷——百八十五卷.满文版》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圆明园。

春日时节千顷圆叶如盖碧绿连天。许是天热得早竟能偶见菡萏零星露尖娉婷风姿摇曳可见。

康熙剪手立于池前风拂衣起在那接天荷叶中显出股落尽繁华的寂寥来他微微侧身听着身旁十一、二岁男孩滔滔言语。

“莲既是佛教之花又是理学之花它出污泥而不染譬法界真如在世却不如世法所污。世人只有无欲去惑才能如莲般现净理才可呈露自性清净。”

“嗯说得好。”康熙颔赞同。“弘历你可愿随皇爷爷住到宫里去?”

弘历悄悄瞥了眼一旁的阿玛沉稳下心语透欢喜应声道好。

近侍上前轻声回禀康熙慈爱的抚拍弘历肩膀和蔼道:“去你额娘那吧。”弘历闻言恭身退离。

“四阿哥弘历这孩子甚是乖巧也懂礼由朕带入宫去吧。”

胤禛应声谢恩。

“今日春色正好听说你这圆明园近郊古刹甚有灵性朕让你十四弟也来了一同去看看吧。”康熙随意道。

胤禛面颊微颤随即定下神整了整衣袍目不斜视恭身道:“儿臣有一事欲禀明皇上向皇上领罪。”说罢跪地下拜。

“何事需如此慎重?说吧。”康熙安然不动若无其事道。

“儿臣多年前曾辜负了一女子万幸老天庇佑历经十年方得寻回。因其夙愿未了暂不能与儿臣在一处。儿臣虽知身体肤皆授之于父母无权毁去但儿臣已立下誓言此生此世当与她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她亡一日断无儿臣独活于世一刻。”

康熙闻言怒极反笑“好好”眯细了目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一身灰蓝衣袍袖口袍角的纹章清雅非常目光坚定不容质疑他这儿子看着有时温雅沉敛有时却又刚心烈骨般决断。他瞥了眼已走近请安后侍立一旁的胤禵复面向胤禛道:“你们如今一个个都出息了老四你休要来威胁朕。”

胤禛垂默然缓缓道:“儿臣万无此心只是谨遵皇上往日教诲为人行事言语俱该诚实而为。”他声清如水语气至诚。

胤禵心中一刺神思恍惚他此次得胜回京外人眼中皆道他往后必将无上荣耀。关于他曾仓促进兵一事皇上公开一字未提并一意遮掩就连私下亦未曾如何责怪与他略重的话只不过是一句:“胤禵从前朕说行军作战需讲诡诈但为人行事却贵在诚实开诚示人方能使人服之信之从之。”

“……儿臣虽才鄙德薄但从未失信于人亦不曾负人。”

见他态度如此谦恭却坚定康熙纵然怒火滔天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声道:“你起来罢。”

胤禛身形站定眼神清明绝无悔意。

康熙尖锐的目光直直望进胤禛的眼里去那么多年他暗地苦心筹措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胤禛终能学会“忍”字可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舍不下想到这心底生出一些遗憾。但如今看他一双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终不由叹道:“走吧。”说罢往外走去胤禛胤禵紧随其后。为着方便只拣了十余人从圆明园西南角门而出。

一行人出了圆明园后行了几里路眼前豁然开朗。黄昏时分已无人劳作田野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远远白墙黑瓦村舍如星斗横列似连风儿闻着都干净得不带一丝尘垢的气息。

轿中人轻唤胤禵上前吩咐他先行探路。

胤禵应声后辩明方向绕过菜畦曲折朝前走去。一阵声响传入他耳中定睛望去方见前方大树下一禅家打扮女子正在斥责一八、九岁模样男孩他微微一笑出家人中还少有如此易躁之人。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你是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过是风筝掉到了树上有什么关系呢爬上去取下来不就好了。”男孩似尽力屏住却还是有些忍不住的抽泣声漏出。

唉宛琬无声叹息终是拿他没办法摸了摸他头撩起衣摆卷起袖管噌噌爬上了树伸手比了比怎么着都差一点不禁有些不甘心乌眸一转脱下青履看准角度一掷即中风筝晃晃悠悠坠落宛琬见状心中难免三分得意回一笑“你还真是会找麻烦。”阳光透过斑斓的枝叶洒在她脸上嫣然如画眸中两潋波光闪耀凭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动人心旌。

胤禵呆愣住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了天地万物只存她的笑容原来她无论是多少次回眸自己依然会心往神迷。

宛琬待看清树下来者笑容嘠然而止。

胤禵心下顿明皇上原何游幸四哥园邸却召他前来缓了缓神出声道:“师傅莫惊。”那声音虽低沉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于宛琬却如细针刺入耳膜教她一颤手一松身子下坠胤禵张开双臂接了个满怀刹间便如滚油烫溅到般立放下了她。

宛琬侧过身子便见着不远处站着的十数人中间众人围抬着一软轿。她慌乱地寻找着他的身影见着胤禛蓝灰身影立于人群中。象是感应到了宛琬的视线胤禛回转过身来向她投去一瞥。宛琬见着他清峻的容颜心神顿时安定了下来。轿中人轻声示意胤禛弯腰略掀轿帘低语几句便垂下轿帘示意众人朝着水月庵方向前行。

这水月庵原身本是建于宋朝崇宁年间的光孝寺算来也有六百多年历史。当年鼎盛时寺内房屋上百终日香火不断后经天灾战乱昔日盛况早已毁绝。明末年间改建为水月庵虽规模狭小不复当年气势但在这方圆百里却也算远近闻名。村中居民虽贫苦却都虔诚信佛使得庵中香火不断。

一行人在水月庵前落轿轿帘轻启一老者步出轿来。那老者身着淡青色夹绸衬底湖衫系条白若截肪色泽如酥的玉带。他走出轿来抬望向四方但见日头已略偏西庵前两株六百余年树龄的银杏树直径盈尺绿荫覆地。

庵中静无一人早在这一行人到来之前便已着人前来清场轰走一应闲杂人等。众人围拥住老者步过鼓楼、功德楼、放生池走至宝殿前门前屹立着一只雕龙描凤大香炉应景似的敬了三炷高香便由人领着走出宝殿后门来到紧掩的主持室门前。老者忽出言让胤禛随着其余人等由两位沙弥尼引到客堂吃茶等候由胤禵一人陪着走入内室。

宛琬闻声转过身来这才看清胤禵身旁的老者虽已须眉皆白脸颊瘦削却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般。她稳步上前合掌请安后取过个锦绣礅子靠在藤椅上扶他坐下又端过新沏的茶点轻声道:“皇上这泡的是洋槐蜜茶口味清淡些。前瞧着皇上额上沁出些细汗怕是有些疲乏了这些都是庵里做的素点心皇上拣看着喜的随意食些一日少食多餐总好。”望他一眼又道:“等要觉着有食意时再进食可就已有些过了。”

康熙淡笑不语饮过茶又略用点心目光如电在宛琬身上扫了眼方缓缓道:“胤禵你瞧着她可是你那亡妻?”

室内其余二人心下虽早有所备但未曾料到康熙会如此开门见山问来仍是心下一惊面上却都静如止水。

胤禵心中波澜起伏那么多年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所言所行全不能以世间常理论说若不是他鬼迷心窍又算是什么呢?他回眸重凝望她一眼见她缁衣芒鞋素面朝天皎洁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喜似他究竟会如何回禀皇上已全然不在她心上般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他耗费了十年心血才慢慢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可老天爷只需瞬息功夫便能重新将他们隔远远至生死尽头亦无法使他们再走在一起。他可以狠心囚困她于身边一世纵然她恨他一生可这次她与他赌的是命。

胤禵死死盯住她他只想把眼前这个静默如水的人儿抱紧揉进骨骼血脉中去即使注定要失去她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血尽的痛才甘心。可胤禵却回转身面对康熙一字一句道:“皇阿玛她是儿臣的故人却不是儿臣的亡妻。从前儿臣糊涂执意要娶她为妻害她遭受无妄之灾万幸蒙天垂怜能让她脱离死境不至加深儿臣罪孽。但当年狂妄之举儿臣无悔若非如此儿臣不会结缘亡妻……”他垂低眉神情叫人看不真切“无论臣妻在世人眼中如何不堪但与她共度的那几年是儿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因儿臣的愚错举当才与她生死永隔不至黄泉再无相见之日儿臣痛悔不已但儿臣亦知这世间纵然有容颜相象纵然曾是少年情怀但俱都不及臣妻之万一。”他微微侧身面对宛琬道:“言语不敬之处还望师傅体谅。”

宛琬合掌还礼静默不言。

康熙缄默片刻重道:“你既已心下澄静通透那再过些日子还是回西宁去吧。”

“是儿臣谨遵皇命。”胤禵沉声应答。

“你先出去吧。”

“是。”胤禵抬睫望了宛琬一眼欲言又止恭身退出关闭上门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待瞧见前方客堂心情更是郁结纠葛。

室内陷入静寂无声暮鼓声幽风拂过树叶沙沙如细雨几声清悦的鸟鸣打破庵寺的寂静。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朕虽有心可惜做得却不如他。”康熙忽地出言。

宛琬稍稍一怔随即坦言道:“梁武帝萧衍虽一生信佛广建佛舍可最后却被困饿死在鸡鸣寺里。他梁虽是六朝中最为繁荣最为清明的一代却先有侯景之乱后又不得善终佞佛亡国其功过是非实难评断如何能与皇上相比?六祖惠能说:‘出家也可在家也可。‘皇上是心中有佛虽身居庙堂之高亦心如莲花开。”

康熙闻言也不言语只淡然颔。

室内檀香的淡雅气息与她身上自有的清香纠缠一处叫人闻着竟是分外干净圣洁。

“以姑娘的性情似应能看透世情不屑功利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康熙言话有所指般耐人寻味道。

宛琬若无其事地亦笑道:“民女不过是出生的好一路又有人遮风挡雨无需为俗事烦忧又有何资格妄谈淡泊清高世情看透。”

“哦那看来姑娘隐居于庵中并非是为遁世。可如为藏身又为何要出手管那闲事?既然管了事后又为何不再另择它处避了开去?”康熙索性追问。

宛琬纠起的眉眼凝望着那泛着诡谲波光的茶盅缓缓道:“民女并非悲天悯人只是亲闻目睹叫人避无可避。况民女并不觉得天下有何事是真的可以瞒得过皇上。”宛琬不避康熙咄咄逼人目光继续道:“那李氏兄弟本为水磨村人自幼随其舅南下海上经商。五十五年后皇上下令海禁同南洋贸易一概禁止。其兄弟伙同当地村民索性长期集聚海上私下贸易谋取暴利。六十年台湾朱一贵作乱。沿海各地衙门俱都借此机会大力海上剿匪。有人传那李氏兄弟逃回了水磨村。此地衙门借着钦命围剿日日四处搜查寻衅滋事轮番抓人入衙需凑够银两方放人。屡次得手后官衙赎银越加抬高终逼民反衙门为睹口胡乱添加罪名竟将良民活活打死……”她没想到天子脚下竟如此草菅人命。

那日皂隶们又去村中捕人偏巧碰上个刺头的冲撞了起来。

那李大黑黑脸阔腰怒目一瞪:“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这村里姓李的不下百口难道人人都包藏了那两兄弟吗?自己没本事捉住人只会跑来欺诈凌辱百姓。”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说话呛辣。

几句话听得那大衙役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挥手让四、五名皂隶们上前扭住李大黑拿住木枷就要往他头上套。

李大黑拼命扭身反抗。“我犯什么事了?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大衙役伸手摁住他的头恶狠狠道:“王法?就凭你刚才称两匪盗为兄弟你就是死罪!爷还怕治不了你这犟驴等进了牢子里好好招待招待你你就老实了。”

一旁其爹李老汉慌哈着腰苦苦哀求“大爷求求您了犬子不懂规矩冲撞大爷了——”还未等其说完吆五喝六的一皂隶早一拳撩开老汉他一个不稳跌倒于地。

“爹!”李大黑急了一脚挑起地上扁担伸手抓过朝一差人扫去。这下顿时闯了祸。那差人趁势倒地不起哀叫不停。大衙役对着各皂隶略使一颜色怪叫道:“盗匪入村结团搭伙殴打衙役。这刁民怕是要造反啊!给我上!”

众皂隶们如狼似虎般群涌而上举棍劈头盖脸朝着李大黑打来片刻工夫便被打得满头满脸浑身是血一路滚了开去。

大衙役和皂隶们似仍不解气一路追着打去可怜那李大黑光天化日之下七窍流血活活被打死过去。

宛琬说着说着眸中隐隐水光侧过脸去深深吸了口气。

康熙听着微微蹙眉末了道:“县衙滋事扰民固然可恶但那李氏二人伙同他人不顾法令海上走私犯私其罪当诛。其同村人未必毫不知情全然无辜。”

室中静默片刻宛琬才又轻柔道:“前朝王直身后恶名无数可民女更愿称其是天生英才的徽商。前朝海禁后他虽居倭国之地与佛郎机(葡萄牙)、倭人(日本)等国进行海上贸易可他始终以儒生自许‘平定海上’后日思夜想的不过是能归顺朝廷屡次请求:望朝廷使其海外贸易合法化。可傲慢的嘉靖皇帝永远只有一个答复:‘片板不许入海。’当时名臣胡宗宪认为如朝廷可利用王直且宣布海外贸易合法不但可使海盗不剿自平中国更可开辟出海上丝绸之路。可无人听取。明朝军队打不过王直就抓了他在徽州妻儿老母并用虚假承诺诱捕王直。其在宁波港口临刑前痛呼:‘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他死后原本只是为经商而武装的团伙被逼成了真正的‘寇’东南大乱。”

她轻柔的声音在稍作停顿之后又道:“市通则寇转商市禁则商转寇。”她并没有直筒筒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

康熙没料到一女子能有如此见识心中倒有几分明了他那素端严的四阿哥原何着迷了一时陷入了沉默凝眸望着指间晶莹如玉的瓷盏半响温言道:“树茂盛了难免有枯枝可若要修枝剪叶却会一动牵全身有些事难啊。”

康熙端起茶盅轻呷一口。宛琬轻声上前执壶添加茶水慧黠的明眸悄悄闪动静待下文。

“明末的崇祯皇帝其实并非昏君他知积弊日众亦有决心整肃朝纲为了挽救明朝垂垂可危的江山也做了不少事。他实行新政整顿朝纲其中一件就是撤除了各省驿站。驿站你知道吧那是朝廷与各省传递消息的地方也是供官员们歇脚休息之处。朝廷设驿站的初衷是为了简便公务可日子久了它腐朽了烂透了竟变成了朝野勾结敲诈勒索的肮脏地儿。崇祯皇帝就下决心撤除了它让数千驿站的官员免了职数万驿站的驿夫们没有了饭碗。”他停了下来看着宛琬。

她明其所指接口道:“后来那丢了饭碗里头的一个把明朝给灭了皇上说的是李自成吧。”

“那朕的意思你懂了吗?”康熙望着她。

宛琬一挑眉很快会意坦然道:“我懂但我不信满朝文武官员中会有一个李自成。崇祯皇帝治国虽也称得上兢兢业业直至破城之日自尽比起那些苟且偷生的末代皇帝也算少有的刚烈了。可问题是当时已是明朝最衰败的年代内忧外患况崇祯本身并不具备振兴一个朝代的能力。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朝代的兴衰都是由于它的基层治理那时明整个王朝的基层组织和文官体制都已经坏掉了朽烂了。自古新政难以施行无非是利益所在罢了可那些千方百计阻挠的王公贵族们却忘了树盛叶茂才好成凉若这树都让他们给掏空了真要倒了他们养尊处优多年文无点墨武无寸力谋生技能一无所长又该如何自处?自古实行新政看似富亏贫利其实不然其目的正是为了保住这根本之树啊。”

她娓娓道来句句有理听得康熙一惊其言触到了他心底隐忧眉宇间浮上忧虑之色不觉抬目重视面前的宛琬须臾神情自若地收起眼里的诧异不置可否。他随瞥见案摞经卷中夹着的《太平经》不由笑了“《太平经》主张‘人无贵贱皆天所生’倡的是‘清平廉正依法办事’、‘周急济穷、减免租税’那依姑娘所见富国强兵要为何?”

宛琬沉吟片刻方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康熙闻言略加思索轻轻颔饱有深意道:“有些事这一代是做不了了可还有下一代。”他心中感慨一时无言久久面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终成一片平淡。

“东汉时鲜卑人入境掠夺辽西太守赵苞率兵对阵。却见其母、妻、子俱落贼手。赵苞阵前为全君臣大义而不顾母亲哺育私恩。为贼杀其母功成而呕血死。赵苞他虽为大公而弃小私世人敬仰。但他到底为了不负天下而负了亲情人有七情六欲素日虽知大义可若身临其境真能通明?又若为了天下牺牲了至亲骨肉其母难道真能不心怀恨意?”康熙微微眯了眼瞧住她。

宛琬垂着头肩膀上似是用了极大的力忍住般沉睫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良久抬眸望向窗外绚丽霞光目中已见泪光。她回转过身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已恢复了平静这才开口道:“两军对阵时赵苞母亲当时曾对其子遥曰:‘人各有命如何能因私恩而使忠义受到亏损。从前王陵之母被项羽扣做人质时其母对着王陵使者伏剑而亡以坚定王陵追随刘邦之决心。今我也欲效仿王陵母儿你只需努力作战!’民女想那位女子虽是母亲可她亦知‘凡大爱者必无私’从她选择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对他而言这一生无论是多少次同样的抉择这都会是他唯一的选择可她正因如此而深爱着他。”

康熙刹地抬眸看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泓泓秋水般清澈淡静眸底深处却又透着暖暖春意。康熙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忍。他突想起了那九重宫闱暮色中无数次他立在殿外白玉雕栏前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宫禁一重一重的殿宇绵延而去整肃辉煌。

世人眼中朝堂之上帝王是何等意气风扬而无数漫漫暗夜里又是何等寂寥无边无涯无论时光怎样变迁帝王都将注定是那最孤独的人。他亦深知胤禛他未来的帝王之路将遍布荆棘漫长而又孤寂心终将渐渐冰冷如铁也许这样的女子一路陪着胤禛走去才能为他带来些许温暖。

康熙目光如剑盯住宛琬“姑娘是如此慧根之人便该知道朕此次所为何来。虽说十四总算没糊涂到底明白了过来可这桩事未了。你吃过的苦朕都知道。可在世人眼中你和十四亡妻的容颜如此相象只怕见过的人都会谣言纷纷。这事莫说是天潢贵胄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断不可行。”那一瞬他眼底闪过残酷杀意。

没有他预料中的惊慌宛琬只淡淡道:“民女知道与情与理民女都早该自行了断了。”兜兜转转总算熬到这刻她直视着康熙看着他紧绷的脸和锐利的眸子不知为何长久的恐惧徘徊竟一扫而光反倒很平静地说道:“民女并不怕死只是于他订下‘生死与共’誓言不敢再轻言死字。从前民女迂腐看轻了誓言亦辜负了他。”她羽睫下的眼眸渐渐迷离微微笑了起来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民女答应过他无论生死都再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哦你就如此断定他会与你同生共死你可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皇上天纵神明无所不晓。可于他民女却可说定有不如民女明白之处。”宛琬目光清定光华流转笑容淡定。“婴幼时他一次也没有被他亲额娘慈爱地搂在怀中听她唱起家乡草原牧歌哄着入睡;少年时他没有坐过一次他最崇仰的阿玛的膝头抚摸着他青青的胡茬听他说着那些英雄往事。他没有痛痛快快大声笑过亦没有不顾姿仪大声哭过皇上也许在世人眼中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在民女心中他却一无所有……”她微笑中蓦然落下泪来晶莹如露。居于庵中时日她已想得通透凡事皆为有因有果她早该干干净净地断了却因舍不下他舍不下他往后十三年的孤苦重又踏入尘寰情思纠缠。

宛琬伸手敛了敛衣袖郑重跪下“民女恳请皇上成全。”电闪石光之间她已手握匕朝脸划去。

康熙虽已有所察觉瞬间出手握住她手腕却还是迟了一步匕自额头划过她半边脸颊黑浓的血花狂肆地绽放着。康熙唤人入内为其面上划伤敷上药粉止住血复让人退离。

室内只余四目相对灼灼如星。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啊胤禛他何其有幸。康熙心下五味杂陈面上掠过一丝波澜终是低低一叹道:“你真的不后悔真的忍心自毁容颜?”

宛琬素秀的容颜上污花了血迹只余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坚定:“蒙皇上成全这已是他与民女最好的结局了。”她静静看着康熙轻言道:“从前民女只想觅一同心人平平静静相携一生。然而却一步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事多身不由己。皇上无须替民女惋惜只怕民女日后要让皇上操忧了。”

康熙望住她她却眼望窗外远天满目粲然。彼时天边霞霰已冷恰余霞洒在她脸上仿佛万道霞光全收进了她那一双波光粼粼眼中。

康熙凝视住她暗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与智慧可日后在重重殿宇面对无数个刀风剑雨的漫漫长夜你是否还能无悔呢?他轻轻抚拍她背微微笑道:“傻孩子你一女子尚有此决断朕如何就比不过你了?你既选了这一条路走便该知道不管它有多难多难日后都不能再反悔了。”

“是民女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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