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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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大地都仿佛一起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热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来。三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来。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入右侧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生的事用同样的度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生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个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放他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的损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

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的他就会毕生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些。

然而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一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歪马却早已走得远了干燥仅能到马后扬起得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群山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蹭蹭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弯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黑耳畔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袋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袋夺了过去嘴皮动了两动。

掉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袋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呀。

经过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上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看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柿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块空地上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仿佛衣衫也一样楼褴的少年。正小心地从身侧一个极大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砖头谨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个小灶这些砖头已被烟火熏得黑然而那少年却极为小心地搬弄着它像是生怕碰坏一些似的。

裴珏心里奇怪眼睁睁地望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抬起头来也望了一眼并且微笑一下两人目光相遇裴珏只觉这少年衣衫褴楼但一双眼睛却炯然着亮光使得他看起来没有一丝猥琐的样子。

裴珏翻身坐起来更加留意地望着他却见他又从布袋里面取出一些干柴枯枝在那砖头搭成的小灶里面生起火来。

过了一会火生着了他取出一口极大的铁锅架在灶上又拿了个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铁锅里。

这时不但裴珏好奇地望着他一些提着菜篮的老妪、妇人甚至一些爱管闲事的汉子也在他身旁停了下来都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弄着什么把戏他却像是视若无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来。

裴珏不禁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只见这少年极为小心而谨慎地打开那蓝布小包里面包的竟是一只铜制的手镯。

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于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里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少年人你这是在于什么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

妇人的眼上都瞪圆了接口道:“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诧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锡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地放在这少年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了出来期艾着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点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里拿着一把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样子。

那少年一脸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像是不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冷冷道:“无所谓。”缓缓接过那把青菜十分不情愿地放到锅里。

青菜之后好奇的人接连将豆腐、萝卜甚至鸡蛋、猪肝送到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请求也不拒绝脸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这些东西一起放进那口大铁锅里。

不用片刻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

于是好奇的人们好奇心满足了一面惊叹地传语道:“你闻闻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道这是铜镯煮出来的汤。”一面满足地走了开去。

于是裴珏笑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间有些东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绝——至少装出拒绝的样子那么你要求不到的东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须知裴珏是绝顶聪明之人有些事他并非不能了解只是不愿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两人含笑互视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可以互相传递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却是裴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珏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来尝尝我这锅铜镯煮成的汤保险比老母鸡煮的汤还好吃。”

裴珏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茫然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在这少年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来而用不着羞涩也不会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在奇怪着面前这英俊少年怎会是个又聋又哑的残废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长身站了起来走到裴珏身前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拉着了他的臂膀走到那锅香气四溢的热汤旁边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珏的嘴再指了指那锅热汤又是一笑。

裴珏和这少年虽是初次谋面但却对他大有好感此刻见了他对自己的神情既非轻蔑亦非怜悯却像是一种极愿和自己交朋友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感动却不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珏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珏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市场上嚣嚷的人群那少年聪明绝顶目光一转已知道了他的用意朗声一笑道:“原来兄台不愿在这么多俗人面前和——”话方说到一半蓦地想到对方是个聋子话声便自倏然顿住回目望着裴珏。

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种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才又说出话来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须知裴珏一生之中颠沛孤苦别人对他不是轻蔑就是侮辱纵然遇着几个对他好的人但那也仅是出于怜悯而已。

此刻见了这少年的神态都是完全将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别人对他稍微好些他纵然以死报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动得流下泪来。

却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见裴珏也不知怎地从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两人双手紧握目光相对虽是初次谋面一语未通但心里却各自有着一份说不出的舒服快活的感觉就像是离别经年的老友一旦异乡重逢似的。

两人相对凝注那少年突地轩眉一笑松开握住裴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地上的汤匙杂物又都抛入布袋然后左手抄起袋子却将那盛满一锅沸汤铁锅用右手的拇、食、中三指挟住锅边一把提了起来望着裴珏笑一笑迈开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连地上的那几块砖头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们虽是流动不息但那些贩卖菜蔬果肉什物的摊贩对这衣衫褴褛的少年本就抱着一份好奇此刻见他竟以三指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挟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上丘上放下手里的铁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舀了一匙顿时大吃起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入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儿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两句以后看来井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竟将这两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还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拿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双目悲怆唱到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的事。

担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各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你为什么有那么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写不出字来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别处却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振欲飞的感觉却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绚丽虽然一如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竞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暮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心里更是高兴原来那幢楼阁外面的大门竟是开着的。

这幢楼阁矗立在无人的荒郊居然敞着大门此事若被任何一个人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两个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却全然不管这些笔直地走上石阶探一望只见门内庭院深深连一丝灯光都没有。

暮色虽深但时已人夏白昼甚长此刻却还有些膝陇亮光而人穿过院落走进大厅却见厢帘四处都结着蛛网大厅里桌椅残败四壁萧然显见这幢气派甚大的屋字竟是一个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声那张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这个大口袋像个百宝囊里面花样大多一定重得吓人。”一面往旁边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声那张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却哈哈笑了起来。前行两步准备拉起裴珏哪知一脚向下脚底竟像是整个嵌入一个洞里他大惊之下俯身低头一看心中不禁骇然。

朦胧的月光自门外射人刚好照在这一片地上只见地面上竟印着七八个深陷地面、几达三寸的脚印他一脚刚好踏入脚印里。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敛垂着头愕愕地望着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来走到近前一看心头也不禁一惊。

须知这栋巨宅虽然破旧建筑得却甚牢固这大厅的四面上都铺着厚厚一层三合上而此刻这些脚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这脚印的人功力之深厚岂非骇人听闻。

那少年垂着头愕了半晌迈步到那张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脚哪知触手之处那么结实的红木椅脚竟然一片片散了开来他双眉一皱顺手一拂那张红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连一段整齐的木头都没有。

他年纪轻轻江湖历练却甚丰知道这种红木椅子绝不可能因年代久远而腐蚀成如此模样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这张红木椅子前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脚印深陷入地有如刀凿。

他心中一转退后几步果见刚才那几个脚印扇面似地在这两个脚印前布成一道弧线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这必定是内家高手在这里较量内力所留下的脚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联手来对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转动却见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脚印又伸出食、中、拇三只手指轻轻一捻摇了摇头像是十分奇怪的样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转果然现地上除了椅前的两只脚印外竟只有七个脚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脚印旁却有一个圆洞。

他皱着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里面找了半晌拿出一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来扇起火折点起蜡烛烛火虽弱却已使得他们眼前一亮。

他将那只蜡烛拿在手上目光转动处突地脱口惊呼出来脚步微错一个箭步窜到方才放着那红木椅子后面的墙脚裴珏目光随即望去只见那面墙上晶光闪闪竟嵌着七点寒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那少年举着烛火在墙上一映只见七根钢钉竟都深嵌入墙烛光影映处裴珏只觉他的面孔苍白又自皱眉沉思起来。

裴珏心里虽也在奇怪这些脚印和寒星但却又觉得这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必白白花些脑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突地看到达问颓败的大厅的角落里竟挂着一幅画图和四下显得极不相称。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寒星遂也没有过去招呼他径自走到那角落里。

烛光虽极弱他却可以看到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一片悬崖壁立千丈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崖上却画着一个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明杖另外一个长衫文士倚在一株树前正在吹着笛子那瞎子想必听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测前面的路一脚眼看就要踏空坠人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下。

这画画得非常细腻将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画了出来只见天蓝如碧花红如紫那瞎子亦是一付如痴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珏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心中不忍心想画这画的人怎地如此残忍竟将一个瞎子置于绝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着这幅画心中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上画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叹息一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动处却看到墙边一张小几上竟放着一副笔墨砚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这荒宅里怎会放着笔墨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拿起石砚一手拿起毛笔又跑到面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个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斗七星针北斗七星针……难道‘北斗七煞’也到这里来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却又是什么人呢?”转目一望只见裴珏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着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过去却见裴珏专心凝注在画上画了一千、身穿长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珏虽未习画但他天资绝顶画得并不离谱倒也将那少年画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声一笑只见裴珏提着笔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似乎心里颇为满意又在画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长剑方自丢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仍然站在画前目光凝注根本没有现那少年已来到身侧。

哪知他方自丢了画笔这大厅的屋顶忽地出一阵奇异的口哨声声音尖锐而高亢在静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蓦地一惊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顶满布蛛网尘埃看不见半条人影但那尖锐而高亢的哨声却仍未中止。

他大惊之下将手中的蜡烛立在地上双臂一张方待腾身而起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哪知——外面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那笑声起处仿佛还有甚远但笑声未绝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多了一条人影。

门外星光如烛门内烛光如星在这星烛之光交映之下只见此人身材魁伟背阔三停却穿着一件宝蓝丝袍一手摇着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着颔下浓须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其利有如闪电。

那少年心中暗惊:“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却见此人亦正凝目望着自己突又声若洪钟般地大笑起来。笑得那少年耳侧“嗡嗡”作响他不禁又为之一惊:“此人好深的功力。”

只有裴珏他却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画上根本没有听见这笑声也根本没有看到此人他心里只在想着:“要是我能将天下濒于绝境的人都一一救回来那该有多好。”

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画上那腰佩长剑的潇潇少年一剑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缓步走进厅来朗声笑中突他说道:“老夫战飞不知兄台高姓能否见告?”那少年一怔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此人就是神手战飞。”目光抬处却见这战飞笑声突敛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珏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方才问自己的话都再也无须回答了。

只见战飞一摇折扇又复大笑起来却走向裴珏身侧大笑道:“原来是阁下好极好极先前我还以为是贵友哩。”语声一顿目光闪电般在那幅画上一扫不住点起头来。

他语声虽洪亮裴珏却仍然听不到。那少年心念转处突地一个箭步掠到裴珏身前哪知衣袂带风却将地上的蜡火弄灭了。

大厅内骤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点亮蜡烛的时候大厅门口竟又多了四条人影并肩走了进来面上各自带着奇异的神色。

裴珏此刻亦从凝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只见门外走进的四人一个身材颀长面目瘦削目光如鹰一手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满面俱是阴森深沉的样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无异只是年纪较为轻些腰间也没有佩剑。

走在他们身侧的却是个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间挂着一个豹皮佩囊几乎占了他身躯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无比使他看来本甚滑稽的样子变得半点也无可笑之意。

裴珏目光再转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动大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脚印想必就是这四人留下的了。”原来此人竟是个跛子左肋撑着一只铁拐但走起路来却仍安稳得很。

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厉电一起望在裴珏身上裴珏不禁一侧目却见另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着自己。

裴珏不觉惊吓交集不知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望着自己却见那四人越走越近一起站在自己面前又侧目去望那墙上的画。

这四人裴珏虽不认得那少年却认得两个身形一展挡在裴珏身前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阁下兄弟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

那两个身躯颀长的汉子目光一转不禁暗中一皱眉头生像是上不愿意见到这少年却又不得不笑道:“原来是吴少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吴少侠也有兴趣跑到江南来。”

那瘦小枯瘦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传河朔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吴少侠吧?小弟早闻大名常盼一见想不到却在此处遇着了。”他暗里虽在向那少年“吴鸣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屋顶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那衣衫槛楼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吴鸣世数百年来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岁出江湖十五岁就名满天下江湖上若论精灵跳脱就没一人比得上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珏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剑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汉子说道:“好说好说小可正是吴鸣世阁下——”语犹未了那颀长的汉子却已连声笑道:“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飞虹江湖人称南北双巧遇上不了就是说的你们两个哈两位真该亲近亲近。”那飞虹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其实‘七巧’两字只有吴少侠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至于小可么——却万万担当不起。”

吴鸣世哈哈一笑道:“那么阁下就换个名字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飞虹更是面容骤变吴鸣世面上虽是笑容满面其实在未说话前早已戒备须知他这话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飞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知那飞虹望了站在吴呜世身后的裴珏一眼竟将怒容敛了下去吴鸣世目眺瞬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七巧追魂’畏惧于他?”

吴鸣世目光动处只见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泽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珏躬身行礼不禁又为之一怔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却也弄不清这些人的用意。而裴珏呢他根本从头到尾都听不懂这些人的话此刻自更为茫然。

神手战飞一连问了两句却见面前这少年仍然一言不浓眉一皱道:“阁下怎地——”吴鸣世却已接口笑道:“这位是敝友裴珏战大侠有何见教跟小弟说也是一样。”

“七巧追魂”双眉一轩突地大喝一声震得吴鸣世耳旁又是“嗡然一声哪知那飞虹一喝过后已冷笑道:“原来贵友是个聋子战大侠看来你我日前之约此刻算不得了。”语气之中极为得意但吴鸣世却又不禁一怔。

却见神手战飞冷笑一声厉声道:“谁说算不得!”走到那始终无动于衷的裴珏面前仔细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声有如霹雳吴鸣世浑身一震连退三步那飞虹、莫南、莫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变只有裴珏却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他心里奇怪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弄什么花样又为什么向自己躬身行礼不禁暗叹一声暗恨自己听不到别人的话目光求助地一兰那少年——吴鸣世却见他竟也和自己一样面目茫然目光中满是惊讶之色生像是也坠入五里雾里。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笑道:“战兄再吼也没有用此人果真是个聋子难道战兄要找个聋子来担当如此大事吗?”

那身躯颀长的汉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抚着剑柄沉声道:“我看战兄还是不必如此固执吧其实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么事不好说的。”目光一转又道:“向兄你说可是?”

那“金鸡”向一啼一抖手中铁拐厉声道:“别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听命于你战飞那可不成。”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难道叫我战飞听命于你这个残废不成。”

向一啼大喝一声独脚微点身形已掠了过去右手微抄竟将右肋挟着的铁拐“呼”地抡了起来“立劈华岳”当头向战飞抡了下去。

神手战飞望着这有如山岳般压下的拐影嘴角隐含冷笑身形却动也不动眼看这势如千钧的铁拐已堪堪压到他头上哪知旁边突然飞起一溜青光朝铁拐头上一点但闻“挣”地一声那铁拐势头一偏便从战飞身侧擦了过去眼前一黯烛火又灭。

向一啼大喝一声道:“莫兄你这是干什么?”

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着右手所持的长剑剑脊一抹又将长剑插入鞘里缓缓笑道:“向兄且莫动怒此事既然不是动手可以解决的平白花些力气作什么?”

裴珏微一躬身从地上将那段蜡烛拿了起来吴鸣世伸手一晃叉扇着了火折子点上火两人目光相对各带疑问裴珏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说:“我们还是走吧。”

吴鸣世微一颔从正在瞪目望着莫氏兄弟及金鸡向一啼的神手战飞身侧绕了过去伸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们就告辞了。”裴珏跟在后面正待往厅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却见那“神手”战飞手摇折扇又自当门而立挡在自己面前竟不让自己出去。

裴珏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遭遇越来越奇心里想问问面前这高大威猛的老者对自己究竟有何用意却又问不出来一时之间呆呆地站在那里又自暗恨着自己为什么如此无用对一切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不但无法反抗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吴鸣世侧目一望亦自望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果的神情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古人说无妒红颜红颜薄命这裴珏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造化弄人怎地一至于斯明明造了个聪明俊秀钟于一身的人物却又偏偏要令他受许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唉——此刻他竟连我们所说的话都无法听到心里的感觉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

一念至此但觉脑中充满不平之气跨前一步大声叱道。

“小可久闻‘神手’战飞行道江南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是今日一见却叫在下失望得很。”

他故意顿住自己的话声只见那神手战飞面容果然为之一变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像似要将心中的怒火扇下去。

那“金鸡”向一啼却在旁冷冷笑道:“吴兄今日才知道呀——嘿嘿在下却早就知道了。”

“神手”战飞瞪目喝道:“你知道了什么?”

金鸡向一啼兀自嘿嘿冷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吴鸣世心中一动忖道:“这‘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莫氏兄弟俱是江南武林中雄踞一方赫赫的草泽豪士此刻都聚在这里来想必都是为着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而照此刻的情况看来他们虽经过一番剧斗此事却仍未解决——但此事却绝不会与裴珏有关那么他们为何对他如此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虽然仍无法了解此事的真相但却已想出对策该如何应付当下这种复杂离奇的局面。

他干咳一声放下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指裴珏朗声道:“阁下想必早已看出敝友裴珏是个身罹残废的聋哑之人何况与阁下素无纠葛不知阁下拦住他的去路究是何意?”

那“神手”战飞微微一怔手中的折扇越摇越缓想是在寻思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哪知“金鸡”向一啼又冷笑道:“正是在下正是要请贵友来做我等的总瓢把子。”一手又摇起折扇扇风吹得仍然持在裴珏手中的蜡烛火焰摇摇。

吴鸣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却仍不禁一头雾水却听“笃笃”两声那“金鸡”向一啼拄着铁拐走到近前冷笑道:“此刻凉风习习褥暑全消正是大好良宵吴兄如不嫌弃在下倒要说个极有趣味的故事给吴兄听听。”

吴鸣世心念一动哈哈笑道:“小可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早闻江南‘金鸡帮’的仁义大哥‘金鸡’向一啼向大哥的声名只恨无缘拜识而已向大哥既然要对小可说故事小可自然洗耳恭听。”

“金鸡”向一啼朗声一笑目光斜脱战飞一眼笑道:“好说好说武林神童的大名在下亦是听得久了不过吴兄。你可知道今日武林中名符其实的人固然很多欺世盗名之辈却也不少哩。”他语声一顿故意再也不望战飞一眼接着道:“从前有位仁兄就是这种浪得虚声的角色他在江湖中混了数十年武功虽不坏人缘却不好但这位仁兄却有点不自量力居然想做江湖中好些成名立万的朋友的总瓢把子吴兄你想想看他心里想得虽如意可是人家怎会答应呢?”

吴鸣世哈哈一笑目光直注到“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手臂摇着折扇一面道:“好热好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像这“金鸡”向一啼所说的故事根本与自己无关。

那“金鸡”向一啼更是眼角也不膘他一眼兀自笑道:“但是那位仁兄还不死心故意找了个借口将一些武林中最有势力声名也最响的朋友找到一个荒宅里去想用武功来胁迫那些朋友承认他是江南武林群豪的总瓢把子哪知他如意算盘打得蛮好到了那时他才现那些成名立万的朋友武功虽没有他高但大家一联手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无法奈人家的何。”

“神手”战飞“嘿嘿”地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院中的星光吴呜世心中暗笑一一面暗付:“原来这‘神手’战飞想做江南强盗头子所以才将这向一硬摘硬拿的‘金鸡帮’的老大‘金鸡’向一啼专门靠蒙*汗*药追魂香起家的飞贼帮的总瓢把子‘七巧追魂’那飞虹和江南黑道中手把子最硬的‘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四都找到这里来呀这姓战的野心可真不小。”

却听那“金鸡”接着又道:“不过我姓向的讲话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要花招那位仁兄手底下也的确有两下子尤其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种像是‘先天真气’一类的功夫那些素来在武林中凭着真本事成名立万的朋友虽然四个联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本应无事了嘿吴兄你猜那位仁兄怎地?”

他语声一顿吴鸣世知道自己若不帮上两句腔这向一啼的话就无法说下去了方想摇头道:“猜不到。”哪知那“金鸡”向一啼性子急得很根本未等他说话右掌拍大腿就又接着道:“这位仁兄居然异想天开又弄了匪夷所思的主意出来。”

吴鸣世“哦”了一声赶紧接口问道:“什么主意?”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我姓向的虽然是个粗汉子可是以前却也读过两天书知道以前有些好官奸臣自己想做皇帝做不上或许是不敢做的时候就弄个小孩子或者是糊涂虫未挂个皇帝的名其实真正的皇帝却还是他自己。”

他话声一顿屈着一只手指说道:“譬如说曹操就是这种角色他虽然一辈子没有当皇帝但却弄得让皇帝听他的话吴兄你说这和皇帝有什么两样?”

吴鸣世微一颔心下已自恍然忖道:“原来这‘神手’战飞自己当不成江南黑道群雄的‘总瓢把子’就想随便弄个人出来当再叫这个人受自己的挟持‘挟天予以令诸侯’哈这姓战的想得到还真不错——”念头尚未转完却听那“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果然说道:“方才我说的那位仁兄居然也想学曹操眼见自己当总瓢把子已是无望就说:‘今日江南武林理应同心一致一定要有个统筹一切的人物各位既然不让在下来做这事那么该谁来做呢?’“这”金鸡“向一啼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右手摇来摇去吴鸣世望着他的样子再一想那”神手“战飞摇折扇说话的神态不禁”噗嗤“一声失声笑了出来。”神手“战飞面寒如水兀自望着门外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面上也没有笑容只有那向一啼见到吴鸣世的这一笑心下仿佛颇为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接着往下说道:“他话虽是如此说可是人家既然不让他当总瓢把子他当然也不会让人家来当就又说道:‘依在下之意这事最好让个与你我无关的人来做。’大家就问他:“谁呢?‘他故意想了半天突然找了一副笔墨来画了一幅画——”他语声一顿随手一指挂在墙角的那幅画又道:“就是那幅吴兄想必也看到了大家看他突然画了幅画出来心里都感到奇怪以为他又要卖弄自己的才华。”

他语声突叉一顿但随即又道:“哦吴兄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位仁兄不但武功不错而且还风雅得很平日还喜欢写两笔字画两幅画下两盘棋他自己就得意得不得了常常说自己的一双手比神仙还灵。”

吴鸣世哈哈一笑心中更是恍然却听向一啼又道:“于是大家就问:‘此画何意?’他放下画笔故意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样子说:‘今日江南武林上线开扒的朋友就好像画上的这个瞎子一样只知听到的笛声美妙得很就自己以为自己的耳福不错却想不到自己已经一脚踏空若没有人即时赶来拉上一把就马上要掉到万丈绝壑里去了。“”他说了这话就把这幅画挂到墙上去大家还是不明了他的意思哪知他又说道:‘现在我这幅画挂在这里把这副笔墨放在旁边要是有谁能把这画上的瞎子救上一救在这幅画上加上几笔那他就是我们的总瓢把子。’“”大家一听都忍不住提出反对的意思来哪知他却有一套解释的花言巧语他说:‘这座荒宅是有名的鬼宅平常根本没有人来要是有人凑巧来替这幅画加上些东西那就是无意是老天让他来做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的。’“”他还说:‘而且这个人既然敢到鬼宅来一定胆子很大他看到这幅画能够想出一个救这画上瞎子的办法来那这个不但胆子大还一定是个既聪明、又仁慈的人这样的人来做我们的总瓢把子那么是再好也没有了就算他不会武功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只要动动脑筋号令就行了也不要他真的自己动手。’“说到这里”金鸡“向一啼长长喘了口气而本来如坠五里雾中的吴呜世此刻却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了然只是他却仍然有些奇怪暗中寻思道:“这‘神手’战飞果然是个枭雄之才能想出这些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理由来达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可是这莫氏兄弟那飞虹等人却也不是呆子他们既然猜出这神手‘战飞的用意却又怎会答应他这提议呢?”却听向一啼一清喉咙又道:“他这话说得虽似极有道理但大家早就看破他的用心本应还是不答应哪知在这些人里却已有人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思也想自己玩玩曹操的把戏是以三言两语之后竟然就将此事击掌敲定了。”

他一面说话眼角斜瞟莫氏兄弟一眼。

于是吴鸣世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便也恍然。

“金鸡”向一啼目光转变冷哼一声又自接着说道:“那位仁兄见到大家都无异议自然高兴得很须知这些人都是江南绿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只要他们答应了别的人就再也不成问题而且他们只要活一出口便不会更改的。”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大大不以为然只是他见大家都答应自己便也无法反对这时候那位一心想效法曹操的朋友突地一拍双掌那座荒宅外面竟蓦地掠进七八个劲装佩剑的汉子来原来这人早已计划得周周详详竟然先留下后手。”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只怕这些人都不会仅仅是孤身而来的吧?”却见向一啼又道:“这些人进来之后那位仁兄就找了一人躲在那房子的承梁上面告诉他只要有人在那幅画上画加上几笔就立刻以哨声通知大家——”他冷笑一声目光中满含讥嘲之意又道:“哪知那位仁兄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一着他再也想不到来在那幅画上动笔的人竟是个——哼吴兄你看这故事可还有趣。”

语声方落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缓缓扭回头目光凛然望着向一啼朗笑之声便也变为冷笑道:“老夫一向只知道‘金鸡’向一啼向大侠手中一根寒铁拐有着惊人的招数却不知道向兄舌头上的招数却更是厉害哩。”

向一啼微微冷笑道:“岂敢岂敢比起阁下来——嘿嘿只怕还差得远哩。”

哪知“神手”战飞掉转头去根本不理他向吴鸣世一笑道:“阁下方才听这位向帮主说了个故事可有兴趣再听在下说个故事吗?”

吴鸣世一笑道:“自然洗耳恭听。”他嘴里虽在说着话心里却在暗中思忖:“如此看来我这裴兄是兔不了要当上几天江南黑道的盟主了这事倒的确有趣得很。”回目一望裴珏只见他两眼望着天花板仍然是一副如痴如呆的样子像是又陷于沉思里。

那“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喇”地将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道:“朋友面前不说暗话在下在阁下这等聪明人面前也不必学那种小人将心里要说的话要驾的人都遮遮掩掩拐弯袜角他说出来——”“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接口道:“若不是在吴兄这等聪明人面前说起话来想必就是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了。”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哼了一声头也不侧接着说道:“阁下虽然久在河朔对江南武林情况较为生疏想必也会知道今日江南武林中也正像河朔一样几乎全变成了‘飞龙镖局’的天下那龙形八掌檀明近年来虽少在江湖中走动但遍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二十三家‘飞龙镖局’的分局却处处有几个平面子宽手把子硬的扎手人物。”

他语声微顿吴鸣世不禁侧目一望裴珏心中暗地思忖:“不知我这裴兄听到此话心中该有如何感觉?”但裴珏却根本听不到他呆呆地望着黝黑的屋顶心中思潮反覆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在不久之后就开始要有个重大的改变了。

“神手”战飞一手捋着长须哈哈又是一阵狂笑接道:“不是我战飞说句狂话这些飞龙镖师们手把子虽硬但若说单打独斗这些人还真无一人在我姓战的眼下——”他话声微顿斜瞟那“金鸡”向一啼一眼接着又道:“就算他们三五个联手一起上我姓战的也不会含糊他们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是以‘飞龙镖局’便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数十年前江湖上奇人辈出那时曾有人替武林中黑白两道部划下道来开山立寨的绿林朋友不劫孤旅不劫明镖不上路的银子就算是成千成万的往你眼前送你却连一分一厘都不能动可是镖局里也不能保贪官不能保暗镖也不能保不义之财这规矩数十年可从未有人犯过。”

“只是这‘飞龙镖局’却全不管这一套这么一来弄得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绿林道几乎连口饭都吃不成。”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难道你不做绿林生涯不成吗?”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米却听那“神手”战飞又道:“武林情况一致如是我战飞忝为武林一派又未能坐视是以才将那帮主、向帮主、和莫氏双侠约到这里来也无非是想将绿林中分散已久的力量聚在一处也免得绿林朋友终日受那‘飞龙镖局’的欺负。”

他目光直视吴鸣世这“七巧童子”玲珑剔透哈哈一笑道:“战老前辈雄才大略确非常人能及。”

那“金鸡”向一啼亦哈哈一笑冷然道:“想当年天下三分独魏最强那曹操又何尝不是雄才大略常人不及呵呵——”他干笑数声又道:“吴兄你这话的确说得妙极了。”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还是不望他一眼一捋长须接道:“哪知老夫这一番好意却被人看做恶意老夫在如此情况下才说出那意见来莫大侠先便立刻赞成了那帮主也不反对是以便与老夫击掌为约此事全然是大家同意又不是老夫以强要胁的。”

“吴兄你我走动江湖讲究的是一诺千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说贵友裴珏仅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而已就算他是个瞎子、白痴此约也是万万不能改的。何况裴兄虽然聋哑但却相貌堂堂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自信两眼不瞎还能视人一眼望去便知这位裴兄必定天姿英于常人否则像吴兄这等人也绝不会折节下交的了。”

这“神手”战飞滔滔而言声若洪钟双目的的神光照人此刻一展手中折扇又自朗声大笑起来吴鸣世心中一动付道:“这‘神手’战飞久已享誉江湖而且有名的心智深沉心机过人此刻定要我这裴兄来做总瓢把子想必有着深意——一”心念一转恍然又忖道:“是了想必他看裴兄身罹残废将来定好利用些。”当下心念又自数转:“裴兄久遭困苦、欺凌此刻有了这种机会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裴兄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也不在他和我交友一场。”

这“七巧童子”吴鸣世自髫龄闯荡江湖即凭过人的心机闯下一份“万儿”他面上看来虽是飞扬跳脱笑面迎人其实却是面和心冷多年来独来独往非但没有朋友就连他的师承来历武林中却从未有人知道。

但不知怎地他一见裴珏便觉投缘这种心智深沉、素性淡薄之人不交友则己一交友亦是全心全意不会半点虚假。

此刻他心念转来转去便都是为着裴珏着想目光一抬只见那“神手”战飞正和“金鸡”向一啼互相瞪视看来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一掌打死才对心思暗中一笑朗声说道:“战老前辈高知卓见小可自是心折不已但向帮主方才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可年轻识浅又是局外人本无插言之余地但各位既然看得起小可那裴兄又是小可之至交小可虽然拙愚却也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神手”战飞暗中一伸大拇指忖道:“久闻这吴鸣世是武林神童此刻一见果然是口才便捷言语得体奇怪的是不知他怎会和这聋哑残疾有着深交——”却听“金鸡”向一啼大声道:“吴兄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是。”他对“七巧童子”此刻已大生好感一心以为他定会帮着自己说上两句话的。

哪知吴鸣世微微一笑却道:“若单以此事而言小可是站在战老前辈这边的——一”他此话一出那“金鸡”向一啼不禁面容骤变“神手”战飞却是喜动颜色道:“吴兄尽管说下去若有人阻拦我姓战的先把他宰了。”

吴鸣世一笑又道:“此事既成定局又经击掌按情按理都万万反悔不得何况我这裴兄天资人胸怀大度做事一定极为公正他这残疾也是遭人暗算被点了‘聋哑’重穴而已并非天聋天哑不治之症。”

“神手”战飞一捋长须道:“吴兄亦是高手对点穴一道想必是十分精通的了怎地不替贵友将此穴解开呢?”

吴鸣世的眉一皱道:“战老前辈有所不知点中这裴兄穴道的实是非常之人所用的也是独门手法小可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歧黄之道老夫自信尚有三分把握贵友之疾老夫日后定要设法帮他治上一治只是——”他哈哈一笑又道:“吴兄方才既如此说那么此约更是定要遵行的了?此事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老夫明日清晨就要撤下武林帖传语江湖共贺此举——”他语犹未了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将手中铁拐一顿怪叫道:“此事尚待考虑”回望着莫氏兄弟“万万不能如此草率。”

莫氏兄弟对望一眼目光各各一动却未答话那“七巧追魂”面上忽阴忽晴想是在思考着什么也没有言。

此刻天虽未亮但远处已有鸡啼“神手”战飞突地冷哼一声倒窜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向院外如飞掠了出去。

他身法既是快如闪电此举又是突然而来等到莫南急问:“战老哪里去?”他高大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黑暗里了。

厅中群豪面面相觑心中各是一怔不知道这“神手”战飞此举究竟是什么用意。

“金鸡”向一啼一双眼晴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的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始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莫南。

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

“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哪知话犹未了那“神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入大厅日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你我畅淡甚欢这些鸡却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一”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若还有鸡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

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驾目光转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部扁了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驾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既然无人反对此事便成定局我战飞此刻就先参贝未、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

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琪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心中忖道:“我爹妈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沪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

于是他又开始想起孙锦平:“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

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牢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着一面部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于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迫魂“及莫氏兄弟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

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事。”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他故意一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只是战兄却忘了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

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与这裴兄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不会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得字吗?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蜜的往事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倾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划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式。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式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式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式只要裴珏一点头此事便才成功。

他手式越比越多裴珏也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我是在——”哪知却见裴珏又突然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布口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儿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了。“”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半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着念头:“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借劲抡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井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之间仿佛都为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黯。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生“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鸡”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这缺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得惊人。

“神手”战飞全力而追倏然十数个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却仍然和他有着一段距离战飞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并非易事心念一转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厅里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举动那么自己岂非前功尽弃。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厅只见厅内光线昏黯连半条人影都没有了只有吴鸣世的一个大布袋和一堆死鸡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惊之下随即冷冷一笑突地抬头大喝道:“须新你下来。”

喝声方住大厅承梁之上已跃下一、条人影来“噗”地一声落在地上连身上和头上的尘上都没有拍就躬身站在“神飞”战飞身前动也不动正如和世间所有的奴才见着主子的神情一样。

“神手”战飞便沉声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须新苦着脸呐呐地答不出话来原来他在承梁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着了直到战飞大声一喝才将他惊醒过来。

“神手”战飞浓眉一皱目光之中满含杀机瞬也不瞬地瞪在须新脸上。须新只觉浑身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声道:“小人——没看到。”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厉声道:“养着你们这些废料真是无用。”缓缓伸出手掌向那须新头上拍去须新眼望着这双手掌全身不住地颤抖却连躲都不敢躲。

哪知“神手”战飞掌到中途竞突地放了下去挥了挥手和声道:“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体不好将这些鸡拿回去煮汤来吃以后就不会常常想睡觉了。“那须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咯咯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抬起那堆死鸡感激涕零地去了。须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极深正是枭雄之才方才心中虽是满肚怒火但转念之间想到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让他以后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来一心想成霸业的枭雄俱是如此又岂只战飞一人而已。他思索半晌连连冷笑道:“你若逃过老夫的掌心哼——”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将那幅画仔细地卷了起来缓缓回身目光一转倏见厅门之前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

这一来倒大出“神手”战飞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声叱道:“他们人呢?”

“七巧追魂”面上毫无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来。”

“神手”战飞满腹怒气却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地一般。

两人各各铁青着脸一言不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那莫氏兄弟若是救待了那姓裴的定然对他感激日后莫南要说什么话他也不好意思不听。”

这“七巧追魂”头也不回冷然说出这几句话来“神手”战飞不禁心中大动但却仍然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听又怎地?不听又怎地?”

“七巧追魂”冷哼一声道:“他听不听莫氏兄弟的话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哼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论实力也不在阁下之下哩。”

“神手”战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依那兄之见又该如何呢?”语气之中冷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扫而空。

“七巧追魂”脚下不停口中却道:“依我之见我若是你便找一个能助你一臂的帮手两人同心力能断金‘神手’战飞聪明一世难道会糊涂一时吗?”

“神飞”战飞一拍前额连连道:“正是正是!”又道:“其实小弟早有结交那兄之意只是难以启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说想必是肯折节下交的了。”其实这“七巧追魂”说第一句话时他便已窥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极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无比的样子来。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脚步一言不地伸出右手来战飞目光一转亦自伸出右手只听“拍、拍、拍”三声两人已对击了三掌那飞虹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淡淡道:“那姓裴的伤势并不甚重绝不会伤了性命可只就凭那姓奠的兄弟两人却绝对治不好他。依我之见战兄也不必太快将他的伤冶愈也不要说出伤势的轻重来先拖一段时期再说。若是这姓裴的表示很买我们的账的样子战兄再将他治愈也不算迟否则——哼他又是冷笑一声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式一面又道:“就想法把他宰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忖道:“这那飞虹手段之狠心肠之辣看来竟还在我之上日后若不将他除去莫要我也着了他的道儿。”口中却笑道:“那兄之计真是妙绝人衰只怕张良复生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后还要那兄时常赐教才是。”

“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转身又往前走心中却在想道:“这姓战的表面上看来虽是个直肠汉子说起话来也好听得很其实他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此人城府太深日后若不好好对付他说不定他就会先下手将我除去。”

两人虽然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但脚下却都极快走了半晌战飞只见前面一片稻草之中盖着三五间房子此刻窗内灯火荧荧照得窗纸一片昏黄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处了。

“七巧追魂”果然侧道:“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几个起落掠到那栋房子门前伸手一推闪身掠了进去。走入室内只见迎门一张卧榻上睡着兀自晕迷着的裴珏吴鸣世满面关切之容坐在床侧那莫氏兄弟却一个举着油灯一个俯看着裴珏的伤势手里拿着一包金创药正缓缓往裴珏伤处倾倒。

“神手”战飞和“七巧追魂”走进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夺过那莫南手中拿着的金创药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丢一面冷笑道:“这种药怎治得了病!”俯身一望只见裴珏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开露出里面已经青肿老高的肉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按又自皱眉道:“不知道骨头碎了没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倏忽换了好几个颜色终于一言不地后退三步回头一望那“七巧追魂”那飞虹枯瘦的面庞上正自泛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腹中暗骂:“总有一天哼——”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森冷笑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他说道。

“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统统给我滚出来!”

他大惊之下骇然而顾只见一个身躯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抹着门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一双媚目之中露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寒光来正自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

屋中之人除了受伤的裴珏之外可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而来从何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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