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7
冯尧没想到卫泽会忽然朝自己发难，打了个激灵，连忙道：“小女性情顽劣，不甚合皇后娘娘的心意。依微臣看，孟家几位千金，德才兼备，温柔和顺，是替代张氏担当婕妤的最佳人选。“
卫泽不置可否，勾唇一笑，翻开一本奏折，匆匆看了几眼，漫不经心道：“朕见过令爱，她不像是性情顽劣之人。“
冯尧冷汗涔涔，“让皇上见笑了。“
他就知道，宝晴偷偷帮孟氏暗害周皇后的事，瞒不了小皇帝！现在有他这个大功臣老爹顶着，小皇帝不会动真格，但是以后呢？小皇帝和周皇后，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小皇帝，特别记仇，宝晴在这对小夫妻心里埋了颗钉子，总会有□□的那一天！
等回了将军府，他要马上给宝晴订亲！
冯尧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然而卫泽似乎只是偶然想起冯宝晴，问了两句，轻轻揭过，不再提起，接着说起张安鸿的诸多罪状。
冯尧悄悄松了口气，他膝下儿女众多，每到年节，庶子们排成队向他请安，队伍能从堂屋一直排到外边院子。直到现在，他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儿子，可女儿却只有冯宝晴这么一个，真正的万绿从中一点红，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是将军府和侯府的宝贝疙瘩，皇上既然没有直接追究，应该还有弥补的可能……
说到底，都怪孟氏，看着是个娇柔的病美人，没想到着实可恶，宝晴一向对她那么孝顺亲近，她竟然狠心利用宝晴的单纯无知，让宝晴去做那种腌臜事！
后宫中，但凡是涉及到巫蛊咒术，往往牵连甚广，甚至会波及到朝堂，幸好小皇帝似乎有些忌讳魂魄之说，没有把周皇后的真正病因公之于众，除了他们这几个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连周皇后自己都蒙在鼓里。
冯尧心有余悸，暗暗道：只希望周皇后永远不要发现宝晴对她做过什么。
卫泽当着崔泠和冯尧的面，在孟谦义的奏章上盖下戳印，“永乐侯到底是几朝老臣，虽然罪不可恕，毕竟是功勋之后，就判个流放戍边吧。“
崔泠眼眸低垂，轻声道：“皇上英明。“
卫泽看着书案上的印章，自嘲道：“孟丞相心意已决，朕也无能为力，只能给永乐侯留一份体面。“
言罢，他冷笑一声，把奏章摔在金砖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巨响。
曹平连忙赔笑上前，收拾走散乱的奏折，命小太监速去沏茶。
卫泽仍然铁青着脸，郁郁不乐。
曹平眼珠一转，笑道：“园子里的几棵枣树结了一树的大枣子，宫人们预备今天打枣子，好酿成醉枣，皇上不如去瞧瞧热闹？“
卫泽的玩心依旧很重，听说有热闹可看，立即忘了张安鸿还在九华殿受审，抚掌笑道：“有这样好玩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朕？让他们别动手，朕要亲自打枣子！“
说罢，丢下冯尧和崔泠两人，一掀袍袖，径自走了。
崔泠默然不语，冯尧两眼一翻，做了个鬼脸。
出了暖阁书房，冯尧悄声道：“其他世家联合起来扳倒张安鸿，无非是为了抢占银矿，这是周皇后早先布好的局，侯爷觉得，皇上他知不知晓？“
按理小皇帝应该是知情的，可看小皇帝刚才的态度，又好像没有参与其中。
崔泠抬头看一眼天色，侧脸俊秀，让他看起来比原本的年纪年轻许多：“知晓不知晓不重要，周氏做的一切，都有利于他。“
冯尧点了点头，又道：“孟丞相重回朝堂就给皇上脸色看，皇上年轻气盛，时日久了，难免生事，侯爷要不要劝劝？“
崔泠淡淡瞥冯尧一眼：“舅舅年纪大了，我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
冯尧心领神会，没再多问。他也只是顺嘴一提，他们和孟家虽然是同盟，但是孟家非要自取灭亡，和他关系不大，倒了一个孟家，还有其他世家，反正朝堂之上总会有人愿意和他们合作。
微风吹起玉石台阶前值守侍卫身上的淄色衣袍，崔泠和冯尧拾级而下，身后忽然传来曹平的挽留声：
“侯爷留步。“
崔泠的脚步微微一顿，皂靴踩在玉阶地上一条篆刻的青龙之间。
曹平略一欠身，含笑道：“皇上想起一件事要问侯爷，请侯爷先随奴才去御花园，皇上在绛雪轩等着呢。“
崔泠问询的眼神从曹平脸上划过。
曹平一脸憨笑，等着他答话。
崔泠道：“曹侍郎带路吧。“
冯尧想也没想，抬脚就要跟上，曹平微微一笑，挡在他身前，一字一句道：“皇上只传召侯爷一人，冯将军请自便。“
冯尧眉头一皱，“我们还要赶着去九华殿，皇上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曹平拉下脸：“皇上的事，件件都要紧。“
冯尧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崔泠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转身走了。
御花园里遍植奇花异草，郁郁葱葱，姹紫嫣红，庭前廊间，浓荫匝地。
曹平在前面领路，崔泠跟在他身后，步履从容。
两人一路分花拂柳，到了绛雪轩前，迎面便见一座琉璃花坛，坛内修筑数座假山，层峦叠嶂，秀丽别致。院中植有几株劲瘦挺拔的海棠树，不是花季，海棠树略显寂寥，满身苍翠，亭亭玉立。这几棵海棠树十分名贵，每当海棠花开时，一树树雪白花朵次第盛开，犹如堆云砌雪，花朵飘落时，就像一片片洁白雪花无声坠落，所以这座殿宇才会取名绛雪轩。
曹平把崔泠引到绛雪轩的廊檐底下，“侯爷在此处稍等片刻。“
言罢，匆匆离去。
崔泠站在楠木福寿万字支窗前，举目四望，并没看到一棵枣树，也没听见人声耳语。
微风拂动海棠花树，枝叶飒飒作响，粗听之下，仿佛是在落雨。
远远听见几声隐隐约约的笑语，崔泠心中一动，越过四面镶嵌大玻璃窗的抱厦，沿着铺设青白两色卵石的甬道，走进内院。
凤尾森森，绿竹猗猗，微风中听得一阵龙吟细细，到竹林深处时，翠色最浓处，遽然横着一道曲栏，眼前豁然开朗，曲栏围着一座小小的花厅，朱柱丹楹，一明两暗。
廊下两名绿衣红裳的清秀宫女，正在嬉笑打闹，笑声清脆，一如细细溪流猛然下坠，敲打在青石上，又清又亮。
花厅房门大开，四面槅扇尽数取下，房中铺设簟席几案，纱帐轻扬，影影绰绰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身着碧缥色缎绣折枝牡丹花纹圆领对襟袍衫，头戴金累丝点翠嵌东珠如意云头钿花的美貌女子坐在窗下，倚着一张黑漆玛瑙石面琴桌，正低头调弄丝弦。
纱是银丝纱，朴素无纹，垂悬之下状如垂丝，微风拂过，皱起层层涟漪，犹如水纹波动。
潺潺的波纹间，女子的身影隐约朦胧，乌浓发鬓衬得侧脸恍如珠玉，发间一对梅花形玉花头簪闪烁着温润光泽。
隔得这么远，明明应该是看不清的，但只需要一眼，崔泠就能认出她的轮廓，描绘出那副熟悉的眉眼。
廊前的两名宫女察觉到异样，停下打闹。一名圆脸宫女大踏步走到曲栏前，虎着脸，叉着腰，朱唇轻启，吐出一声清喝：
“你是何人？竟然敢擅闯内宫？“
一语打破沉寂，花厅里的女子好像有些受惊，手里的动作一顿，拨动丝弦，铮然一声锐响。
丝弦震动，余音袅袅，竹影婆娑，几枚细长竹叶翩然坠地。
崔泠恍然回神，垂下眼眸。
称心见崔泠不答话，愈加气恼，“喂！我问你话呢！“
如意走近几步，细细打量崔泠几眼，面露异色，悄声朝称心道：“我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好像是永宁侯？“
称心啊了一声，也有些吃惊，皱眉道：“永宁侯就更了不得了，他是外男，怎么进来的？别吓着公主才好。“
说着话，转头朝纱帐内低头抚弄琴弦的周瑛华道：“公主，是永宁侯。“
纱帐内寂然无声，周瑛华的十指按在丝弦上，搽了金凤花汁的指尖轻轻勾动琴弦，“皇上呢？“
语气平淡，神情淡然，心里也平静无波，并没有因为崔泠的到来而有任何波动。
称心笑道：“皇上好兴致，领着小太监们在隔壁的瑞雪轩打枣子呢！“
周瑛华瞥一眼小几上翻开的琴谱，低低唔了一声，道：“送永宁侯过去。“
几名宫女和内监陆陆续续走出暗间，挡在曲栏前，遮住崔泠的视线。
如意走下台阶，微笑道：“侯爷是不是来觐见皇上的？“
崔泠点点头，视线不由自主越过数名宫女，穿过纱帐，钉在那个模糊的人影上。
她仍在低头抚琴，但却没有琴音传出。
如意注意到崔泠的眼神，眉头轻轻蹙起，笑道：“想必是领路的人促狭，把侯爷带到这里来了。皇上在瑞雪轩，侯爷随奴婢来，奴婢带您过去。“
崔泠的双瞳像浸润了竹林的翠色，沁出星星点点寂寥之色，收回视线，客气道：“劳驾。“
刚走了没几步，几名绿袍太监嘻嘻哈哈，迎面走来。
太监们担着一只大竹篓，竹篓当中红黄青白，盛着满满一篓枣子。
宫人们簇拥着一个少年走在最后，少年满面笑容，形容狼狈，正是说要传召崔泠的卫泽。
他仍然穿着一袭石青色常服，但衣襟散乱，衣袍和袖角上斑斑点点，蹭了许多苔痕，而且披头散发，脸上也沾了不少污迹。
卫泽看到崔泠，双眉轻扬：“永宁侯原来在这里！朕在那边找了半天，还以为你回去了。“
声音欢快无比。
崔泠匆匆扫了一眼曹平，看对方嘻嘻哈哈，正和太监们笑闹，淡淡道：“臣一时不察，迷失路途，让皇上久等了。“
崔泠挥挥手，掀起袍衫衣摆，径直翻过曲栏，跳到台阶地下，动作利落而潇洒：“朕先去换身衣裳，永宁侯稍等。“
称心卷起纱帐，金丝铜钩一字排开，纱帐启开处，缓缓走出一个绰约女子，笑意盈盈道：“皇上又顽皮了。“
卫泽三步两步跳上台阶，拿袖子抹了把脸，盘金织绣的锦边立刻蹭黑了一大块：“我打了很多枣子，都留给你吃。“
“我哪里吃得完？“
周瑛华含笑嗔了一句，瞥一眼太监们抬到台阶底下的竹篓，眼波流转，似有意，又似无意，眼神从崔泠身上轻轻扫过。
崔泠抬起眼帘，目光和周瑛华的碰在一处。
周瑛华没有避让，直视着崔泠审视的目光，含笑道：“可是巧了，永宁侯也在，不如赏给永宁侯？“
崔泠静默不语，不动声色间，别开视线。
卫泽眼里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流光，笑了笑，回头看向崔泠：“那就依皇后的意思，赏给永宁侯。“
脸上仍旧笑着，但声音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称心和如意察觉到卫泽话音里的怒气，莫名所以，面面相觑。
连宫女都发现卫泽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何况和他近在咫尺的周瑛华？
她轻轻叹了口气，攥着一幅绣桃花山雀图的香云纱锦帕，轻轻拭去卫泽额头上的灰尘：“陛下还要和永宁侯商量要事，这副模样怎么行？先梳洗更衣罢。“
她知道卫泽迟早会怀疑，但是她没想到，卫泽会用这么直接的方法来试探自己。
卫泽脸色稍缓，一眼不错地盯着周瑛华的脸，拉着她空着的左手，用力握紧，力道之大，几乎在她春笋般细嫩的指间留下几道青印：“好，我去更衣，晚上等我一起用晚膳。“
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但这一回，并不是殷殷切切，语气近乎冷冽，不容置疑。
从驿馆初次相见，到远赴西宁，几年间，他从没有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和她说话。
称心和如意互望一眼，脸色更加难看。
卫泽松开周瑛华的手，转身走下台阶。
崔泠已经退到竹林下，但眼神依旧停留在周瑛华身上，直接而坦然。
周瑛华眼眸低垂，轻敛衣裙，走到廊檐前，看着卫泽远去的背影，轻声道，“陛下的头发散了，臣妾为陛下挽发。“
卫泽的脚步一顿，消瘦的背影凝滞在漫天竹影之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孤寂之感。
片刻后，他转过身，扬起一脸灿烂笑容，浓眉和凤眼融在笑容之中，沁出丝丝甜意：“那就有劳皇后了。“
厅里设有镜台，卫泽洗过脸，换了身松石绿游鳞纹圆领锦袍，坐在鎏金葡萄纹铜镜前，脊背挺得笔直。
周瑛华手执雕花紫檀木梳，挽起他散乱的发丝，一一梳通。
称心捧着一支古朴无华的象牙簪子，站在一旁，看周瑛华梳好了，连忙走近几步，把簪子递到周瑛华手上。
周瑛华盘好卫泽毛躁的头发，正要用簪子固定，卫泽忽然一歪脑袋，趁她俯身的空挡，拔下她发间一枝翠玉镶珠宝累丝莲叶簪子。
簪子松动，一缕绸缎似的发束披散下来，周瑛华脸上浮起一缕薄红，顿添几分艳色。
卫泽拈着发束，凑在唇边轻吻一口，随手把周瑛华的翠玉簪子插在自己的发冠上，嘴角微微挑起，含笑道：“就用阿素的这支簪子吧。“
称心还没看出什么来，周瑛华已经面红耳赤，两颊发烫，似煮开的沸水一般滚热，羞恼道：“皇上！“
卫泽身边没有其他妃嫔，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调～情手段！
卫泽挑挑眉，不待周瑛华多说什么，轻笑两声，大踏步走了。
称心还捧着象牙簪子，一脸茫然：“皇上的簪子不要了？“
周瑛华抿唇不语，走到支窗下，透过玻璃窗，看着卫泽走到崔泠身前。
崔泠垂首躬立，态度恭敬，卫泽意气风发，神情轻松，但飞扬的袍袖间可以看到他微微蜷起的双手。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一前一后隐入萧萧竹林中。
卫泽走得很快，崔泠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绛雪轩的海棠花树依旧静静挺立。
卫泽走到琉璃花坛前，忽然顿住脚步，眼光四下里一扫，右手轻轻一挥。
太监们连忙各自散去，连曹平也不敢耽搁，一眨眼间便不知窜到哪个角落去了。
只剩下卫泽和崔泠二人。
一人着松绿，一人着墨黑。
一个，像一竿隐在微微细雨中的翠竹，挺拔俏丽，蓄势待发。
另一个，似一株屹立在峭壁之上的梅树，孤凄冷傲，历经风尘。
卫泽低头从袖子中取出一只云雁纹荷包：“冯将军的女儿入宫时，不小心将此物遗留在御花园中，朕方才忘了把它交给冯将军了。“
崔泠的眼神从卫泽发冠上的翠玉簪子上移开，落在云雁纹荷包上。
卫泽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永宁侯可否认得此物？“
崔泠当然认得这个云雁纹的荷包，那是薛寄素亲手为他缝制的书袋，预备给他贴身随用，方便他装取随时会用到的印章和其他小物件。
虽然薛寄素生前没有来得及送出这个荷包，但崔泠和她朝夕相对，她绣下的一针一线，他都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徘徊在绸面上并肩飞翔的对雁上，轻声道：“这是微臣亡妻的遗物。“
作者有话要说： 绛雪轩参考明朝的故宫建筑，海棠树和绛雪轩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卫泽不置可否，勾唇一笑，翻开一本奏折，匆匆看了几眼，漫不经心道：“朕见过令爱，她不像是性情顽劣之人。“
冯尧冷汗涔涔，“让皇上见笑了。“
他就知道，宝晴偷偷帮孟氏暗害周皇后的事，瞒不了小皇帝！现在有他这个大功臣老爹顶着，小皇帝不会动真格，但是以后呢？小皇帝和周皇后，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小皇帝，特别记仇，宝晴在这对小夫妻心里埋了颗钉子，总会有□□的那一天！
等回了将军府，他要马上给宝晴订亲！
冯尧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然而卫泽似乎只是偶然想起冯宝晴，问了两句，轻轻揭过，不再提起，接着说起张安鸿的诸多罪状。
冯尧悄悄松了口气，他膝下儿女众多，每到年节，庶子们排成队向他请安，队伍能从堂屋一直排到外边院子。直到现在，他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儿子，可女儿却只有冯宝晴这么一个，真正的万绿从中一点红，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是将军府和侯府的宝贝疙瘩，皇上既然没有直接追究，应该还有弥补的可能……
说到底，都怪孟氏，看着是个娇柔的病美人，没想到着实可恶，宝晴一向对她那么孝顺亲近，她竟然狠心利用宝晴的单纯无知，让宝晴去做那种腌臜事！
后宫中，但凡是涉及到巫蛊咒术，往往牵连甚广，甚至会波及到朝堂，幸好小皇帝似乎有些忌讳魂魄之说，没有把周皇后的真正病因公之于众，除了他们这几个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连周皇后自己都蒙在鼓里。
冯尧心有余悸，暗暗道：只希望周皇后永远不要发现宝晴对她做过什么。
卫泽当着崔泠和冯尧的面，在孟谦义的奏章上盖下戳印，“永乐侯到底是几朝老臣，虽然罪不可恕，毕竟是功勋之后，就判个流放戍边吧。“
崔泠眼眸低垂，轻声道：“皇上英明。“
卫泽看着书案上的印章，自嘲道：“孟丞相心意已决，朕也无能为力，只能给永乐侯留一份体面。“
言罢，他冷笑一声，把奏章摔在金砖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巨响。
曹平连忙赔笑上前，收拾走散乱的奏折，命小太监速去沏茶。
卫泽仍然铁青着脸，郁郁不乐。
曹平眼珠一转，笑道：“园子里的几棵枣树结了一树的大枣子，宫人们预备今天打枣子，好酿成醉枣，皇上不如去瞧瞧热闹？“
卫泽的玩心依旧很重，听说有热闹可看，立即忘了张安鸿还在九华殿受审，抚掌笑道：“有这样好玩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朕？让他们别动手，朕要亲自打枣子！“
说罢，丢下冯尧和崔泠两人，一掀袍袖，径自走了。
崔泠默然不语，冯尧两眼一翻，做了个鬼脸。
出了暖阁书房，冯尧悄声道：“其他世家联合起来扳倒张安鸿，无非是为了抢占银矿，这是周皇后早先布好的局，侯爷觉得，皇上他知不知晓？“
按理小皇帝应该是知情的，可看小皇帝刚才的态度，又好像没有参与其中。
崔泠抬头看一眼天色，侧脸俊秀，让他看起来比原本的年纪年轻许多：“知晓不知晓不重要，周氏做的一切，都有利于他。“
冯尧点了点头，又道：“孟丞相重回朝堂就给皇上脸色看，皇上年轻气盛，时日久了，难免生事，侯爷要不要劝劝？“
崔泠淡淡瞥冯尧一眼：“舅舅年纪大了，我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
冯尧心领神会，没再多问。他也只是顺嘴一提，他们和孟家虽然是同盟，但是孟家非要自取灭亡，和他关系不大，倒了一个孟家，还有其他世家，反正朝堂之上总会有人愿意和他们合作。
微风吹起玉石台阶前值守侍卫身上的淄色衣袍，崔泠和冯尧拾级而下，身后忽然传来曹平的挽留声：
“侯爷留步。“
崔泠的脚步微微一顿，皂靴踩在玉阶地上一条篆刻的青龙之间。
曹平略一欠身，含笑道：“皇上想起一件事要问侯爷，请侯爷先随奴才去御花园，皇上在绛雪轩等着呢。“
崔泠问询的眼神从曹平脸上划过。
曹平一脸憨笑，等着他答话。
崔泠道：“曹侍郎带路吧。“
冯尧想也没想，抬脚就要跟上，曹平微微一笑，挡在他身前，一字一句道：“皇上只传召侯爷一人，冯将军请自便。“
冯尧眉头一皱，“我们还要赶着去九华殿，皇上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曹平拉下脸：“皇上的事，件件都要紧。“
冯尧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崔泠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转身走了。
御花园里遍植奇花异草，郁郁葱葱，姹紫嫣红，庭前廊间，浓荫匝地。
曹平在前面领路，崔泠跟在他身后，步履从容。
两人一路分花拂柳，到了绛雪轩前，迎面便见一座琉璃花坛，坛内修筑数座假山，层峦叠嶂，秀丽别致。院中植有几株劲瘦挺拔的海棠树，不是花季，海棠树略显寂寥，满身苍翠，亭亭玉立。这几棵海棠树十分名贵，每当海棠花开时，一树树雪白花朵次第盛开，犹如堆云砌雪，花朵飘落时，就像一片片洁白雪花无声坠落，所以这座殿宇才会取名绛雪轩。
曹平把崔泠引到绛雪轩的廊檐底下，“侯爷在此处稍等片刻。“
言罢，匆匆离去。
崔泠站在楠木福寿万字支窗前，举目四望，并没看到一棵枣树，也没听见人声耳语。
微风拂动海棠花树，枝叶飒飒作响，粗听之下，仿佛是在落雨。
远远听见几声隐隐约约的笑语，崔泠心中一动，越过四面镶嵌大玻璃窗的抱厦，沿着铺设青白两色卵石的甬道，走进内院。
凤尾森森，绿竹猗猗，微风中听得一阵龙吟细细，到竹林深处时，翠色最浓处，遽然横着一道曲栏，眼前豁然开朗，曲栏围着一座小小的花厅，朱柱丹楹，一明两暗。
廊下两名绿衣红裳的清秀宫女，正在嬉笑打闹，笑声清脆，一如细细溪流猛然下坠，敲打在青石上，又清又亮。
花厅房门大开，四面槅扇尽数取下，房中铺设簟席几案，纱帐轻扬，影影绰绰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身着碧缥色缎绣折枝牡丹花纹圆领对襟袍衫，头戴金累丝点翠嵌东珠如意云头钿花的美貌女子坐在窗下，倚着一张黑漆玛瑙石面琴桌，正低头调弄丝弦。
纱是银丝纱，朴素无纹，垂悬之下状如垂丝，微风拂过，皱起层层涟漪，犹如水纹波动。
潺潺的波纹间，女子的身影隐约朦胧，乌浓发鬓衬得侧脸恍如珠玉，发间一对梅花形玉花头簪闪烁着温润光泽。
隔得这么远，明明应该是看不清的，但只需要一眼，崔泠就能认出她的轮廓，描绘出那副熟悉的眉眼。
廊前的两名宫女察觉到异样，停下打闹。一名圆脸宫女大踏步走到曲栏前，虎着脸，叉着腰，朱唇轻启，吐出一声清喝：
“你是何人？竟然敢擅闯内宫？“
一语打破沉寂，花厅里的女子好像有些受惊，手里的动作一顿，拨动丝弦，铮然一声锐响。
丝弦震动，余音袅袅，竹影婆娑，几枚细长竹叶翩然坠地。
崔泠恍然回神，垂下眼眸。
称心见崔泠不答话，愈加气恼，“喂！我问你话呢！“
如意走近几步，细细打量崔泠几眼，面露异色，悄声朝称心道：“我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好像是永宁侯？“
称心啊了一声，也有些吃惊，皱眉道：“永宁侯就更了不得了，他是外男，怎么进来的？别吓着公主才好。“
说着话，转头朝纱帐内低头抚弄琴弦的周瑛华道：“公主，是永宁侯。“
纱帐内寂然无声，周瑛华的十指按在丝弦上，搽了金凤花汁的指尖轻轻勾动琴弦，“皇上呢？“
语气平淡，神情淡然，心里也平静无波，并没有因为崔泠的到来而有任何波动。
称心笑道：“皇上好兴致，领着小太监们在隔壁的瑞雪轩打枣子呢！“
周瑛华瞥一眼小几上翻开的琴谱，低低唔了一声，道：“送永宁侯过去。“
几名宫女和内监陆陆续续走出暗间，挡在曲栏前，遮住崔泠的视线。
如意走下台阶，微笑道：“侯爷是不是来觐见皇上的？“
崔泠点点头，视线不由自主越过数名宫女，穿过纱帐，钉在那个模糊的人影上。
她仍在低头抚琴，但却没有琴音传出。
如意注意到崔泠的眼神，眉头轻轻蹙起，笑道：“想必是领路的人促狭，把侯爷带到这里来了。皇上在瑞雪轩，侯爷随奴婢来，奴婢带您过去。“
崔泠的双瞳像浸润了竹林的翠色，沁出星星点点寂寥之色，收回视线，客气道：“劳驾。“
刚走了没几步，几名绿袍太监嘻嘻哈哈，迎面走来。
太监们担着一只大竹篓，竹篓当中红黄青白，盛着满满一篓枣子。
宫人们簇拥着一个少年走在最后，少年满面笑容，形容狼狈，正是说要传召崔泠的卫泽。
他仍然穿着一袭石青色常服，但衣襟散乱，衣袍和袖角上斑斑点点，蹭了许多苔痕，而且披头散发，脸上也沾了不少污迹。
卫泽看到崔泠，双眉轻扬：“永宁侯原来在这里！朕在那边找了半天，还以为你回去了。“
声音欢快无比。
崔泠匆匆扫了一眼曹平，看对方嘻嘻哈哈，正和太监们笑闹，淡淡道：“臣一时不察，迷失路途，让皇上久等了。“
崔泠挥挥手，掀起袍衫衣摆，径直翻过曲栏，跳到台阶地下，动作利落而潇洒：“朕先去换身衣裳，永宁侯稍等。“
称心卷起纱帐，金丝铜钩一字排开，纱帐启开处，缓缓走出一个绰约女子，笑意盈盈道：“皇上又顽皮了。“
卫泽三步两步跳上台阶，拿袖子抹了把脸，盘金织绣的锦边立刻蹭黑了一大块：“我打了很多枣子，都留给你吃。“
“我哪里吃得完？“
周瑛华含笑嗔了一句，瞥一眼太监们抬到台阶底下的竹篓，眼波流转，似有意，又似无意，眼神从崔泠身上轻轻扫过。
崔泠抬起眼帘，目光和周瑛华的碰在一处。
周瑛华没有避让，直视着崔泠审视的目光，含笑道：“可是巧了，永宁侯也在，不如赏给永宁侯？“
崔泠静默不语，不动声色间，别开视线。
卫泽眼里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流光，笑了笑，回头看向崔泠：“那就依皇后的意思，赏给永宁侯。“
脸上仍旧笑着，但声音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称心和如意察觉到卫泽话音里的怒气，莫名所以，面面相觑。
连宫女都发现卫泽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何况和他近在咫尺的周瑛华？
她轻轻叹了口气，攥着一幅绣桃花山雀图的香云纱锦帕，轻轻拭去卫泽额头上的灰尘：“陛下还要和永宁侯商量要事，这副模样怎么行？先梳洗更衣罢。“
她知道卫泽迟早会怀疑，但是她没想到，卫泽会用这么直接的方法来试探自己。
卫泽脸色稍缓，一眼不错地盯着周瑛华的脸，拉着她空着的左手，用力握紧，力道之大，几乎在她春笋般细嫩的指间留下几道青印：“好，我去更衣，晚上等我一起用晚膳。“
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但这一回，并不是殷殷切切，语气近乎冷冽，不容置疑。
从驿馆初次相见，到远赴西宁，几年间，他从没有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和她说话。
称心和如意互望一眼，脸色更加难看。
卫泽松开周瑛华的手，转身走下台阶。
崔泠已经退到竹林下，但眼神依旧停留在周瑛华身上，直接而坦然。
周瑛华眼眸低垂，轻敛衣裙，走到廊檐前，看着卫泽远去的背影，轻声道，“陛下的头发散了，臣妾为陛下挽发。“
卫泽的脚步一顿，消瘦的背影凝滞在漫天竹影之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孤寂之感。
片刻后，他转过身，扬起一脸灿烂笑容，浓眉和凤眼融在笑容之中，沁出丝丝甜意：“那就有劳皇后了。“
厅里设有镜台，卫泽洗过脸，换了身松石绿游鳞纹圆领锦袍，坐在鎏金葡萄纹铜镜前，脊背挺得笔直。
周瑛华手执雕花紫檀木梳，挽起他散乱的发丝，一一梳通。
称心捧着一支古朴无华的象牙簪子，站在一旁，看周瑛华梳好了，连忙走近几步，把簪子递到周瑛华手上。
周瑛华盘好卫泽毛躁的头发，正要用簪子固定，卫泽忽然一歪脑袋，趁她俯身的空挡，拔下她发间一枝翠玉镶珠宝累丝莲叶簪子。
簪子松动，一缕绸缎似的发束披散下来，周瑛华脸上浮起一缕薄红，顿添几分艳色。
卫泽拈着发束，凑在唇边轻吻一口，随手把周瑛华的翠玉簪子插在自己的发冠上，嘴角微微挑起，含笑道：“就用阿素的这支簪子吧。“
称心还没看出什么来，周瑛华已经面红耳赤，两颊发烫，似煮开的沸水一般滚热，羞恼道：“皇上！“
卫泽身边没有其他妃嫔，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调～情手段！
卫泽挑挑眉，不待周瑛华多说什么，轻笑两声，大踏步走了。
称心还捧着象牙簪子，一脸茫然：“皇上的簪子不要了？“
周瑛华抿唇不语，走到支窗下，透过玻璃窗，看着卫泽走到崔泠身前。
崔泠垂首躬立，态度恭敬，卫泽意气风发，神情轻松，但飞扬的袍袖间可以看到他微微蜷起的双手。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一前一后隐入萧萧竹林中。
卫泽走得很快，崔泠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绛雪轩的海棠花树依旧静静挺立。
卫泽走到琉璃花坛前，忽然顿住脚步，眼光四下里一扫，右手轻轻一挥。
太监们连忙各自散去，连曹平也不敢耽搁，一眨眼间便不知窜到哪个角落去了。
只剩下卫泽和崔泠二人。
一人着松绿，一人着墨黑。
一个，像一竿隐在微微细雨中的翠竹，挺拔俏丽，蓄势待发。
另一个，似一株屹立在峭壁之上的梅树，孤凄冷傲，历经风尘。
卫泽低头从袖子中取出一只云雁纹荷包：“冯将军的女儿入宫时，不小心将此物遗留在御花园中，朕方才忘了把它交给冯将军了。“
崔泠的眼神从卫泽发冠上的翠玉簪子上移开，落在云雁纹荷包上。
卫泽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永宁侯可否认得此物？“
崔泠当然认得这个云雁纹的荷包，那是薛寄素亲手为他缝制的书袋，预备给他贴身随用，方便他装取随时会用到的印章和其他小物件。
虽然薛寄素生前没有来得及送出这个荷包，但崔泠和她朝夕相对，她绣下的一针一线，他都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徘徊在绸面上并肩飞翔的对雁上，轻声道：“这是微臣亡妻的遗物。“
作者有话要说： 绛雪轩参考明朝的故宫建筑，海棠树和绛雪轩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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