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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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小巷柳荫树下,几个孩子正在从南往北跑,手里抓着张蝉翼似的风筝,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墙之隔的院子中,李稚正卷着袖子把自己的书箱搬进里间,他刚从偏僻的东城搬到了西城府南大街,从今往后再不用每天来去跑十多里路了。

“你是谢府的幕僚吧?”正在帮他搬东西的老人问了一句。

李稚闻声抬头看去,他点了下头,“是啊。”

“一眼就看得出来,谢府的大人们举手投足都和别人家的不一样。”老人说话很客气。

李稚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在谢府琼林苑当差的一名典簿,老人家您歇着吧,东西我自己搬就行。”

“唉,好。”

李稚新租的这宅子原是工部一位侍郎的旧居,侍郎告老还乡,这宅子就闲置了下来,只留下老仆在这里打理。李稚看中了这房子的位置,价钱也还算合适,就租下了其中的南间。

收拾妥当后,老仆从袖兜中掏出将两串钥匙交给了李稚,“说起来,我倒是还有件事情想要大人帮忙。”

“什么事情?”

“这宅子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看着到处都旧了些,不比对面那些街上那些豪门,不过当年这也曾经是名士居所,第一任主人手植这满园的花草,后来这宅子转手了好几代人,一直到了我家主人的手中,先主人曾说,价钱什么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一条,要帮着照料这庭院中的草木,说是百年树木不容易。”

李稚点头,“我明白了,老人家您放心,我会帮着打理这园中的花草。”

“哎,那我就放心了。”

老仆转身离开后,李稚重新打量起了自己的新家,确实是郁郁苍苍,明明已经是深秋时节,阶边的草丛中却还开着几朵馥郁的白色花朵,此时正好是日暮傍晚,斜阳从外面射进来,草上像是笼着层淡金色的光。

李稚去井边打水洗手,他顺手舀起一勺清澈的井水,慢慢地浇在了那些花草上。

这一转眼在盛京待了也快两年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又要到冬天了。前阵子京州来了封家书,问他在盛京还好吗,李稚回信道一切都好,倒也确实是如此。

距“汪循之死”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来盛京风平浪静,恍然清平盛世,所有的伤痕和恐惧都被细水流长的岁月抹平,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让人不由得重新期盼起光明美好的未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李稚浇完花草收回手时,一枚物什从袖中掉落出来,李稚低头看了一眼,神色忽然发生了变化。

地上躺着一枚金青色的花符,做工看上去很精致,其中封着干枯的白蓉和兰草。

他捡起那枚金青色的花符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闪烁了下,他仔细把东西重新收好了,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谢府,琼林苑。

谢玦手按着膝半蹲在地上,斜着头打量着眼前啪嗒啪嗒大颗掉眼泪的小姑娘,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

谢玦最近遇到了点麻烦,确切地说,他招惹了一个活祖宗。

前一阵子他去长公主府做客,长公主是元帝的长姊,今年六十岁,她有个外孙女叫玉柔,刚满十二岁,一直养在公主府中没见过外人。花园夜宴上,小郡主乖巧地坐在祖母身边,忽然脚步声响起来,一身宝石蓝圆领袍的谢玦大踏步走了进来,当时小姑娘的眼睛就悄悄地直了。

正好那天宴会出现了意外,一条蛇忽然爬到了亭子的檐顶上,它不动声色地垂吊下来,在座的大臣与公主府的女眷吓得面如土色,惨叫着喊太监侍卫来抓蛇,只有谢玦嘴角抽搐地坐在原地,他手腕一动,筷子疾射而出,铮的一声把蛇钉死在了廊柱上。

那一刻小郡主的眼神,就跟看见了天神下凡一样。

从此谢玦无论是去国学所还是去演武场,总有一个翠绿的小尾巴如影随形。他与朋友在围场切磋箭术,一箭射中了九环,身后忽然响起啪啪声,一群人奇怪地回头看去,十二岁的小郡主正站在不远处用尽全力地鼓掌,拍手拍得脸都涨红了。谢玦当时的眉头就抽了下。

梁朝重文抑武,建章谢氏满门名士文豪,唯独谢玦是个异类,他平生最烦的事情就是读书,但无奈社会风气如此,他也得只能顺应大流,每年十月祭祖前,按祖训每一位谢家年轻子弟都要写一篇辞赋,以此向长辈们展示这一年所学的成果,先生催促谢玦快写文章,谢玦拿个题目在书房坐了三天,脑子空空如也。

那小郡主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事,这一日,她拿来了一本珍贵的《学远集》,她鼓起勇气拦下了从国学所长廊走过的谢玦,想要把书拿给他作参考,正好谢玦那时有事,没有闲工夫同她说话,说了一句“不要”,抬腿就要走,小郡主忙想要向他展示下《学远集》的内容,两人刚说了没有两句话,谢玦一摆手,小郡主刚翻开的书被他甩了出去,正好掉到了一旁的水池中。

小郡主呆了下。

谢玦也没想到这变故,下一刻他就看见小郡主的眼睛红了,表情都还是愣的,眼泪先积蓄在眼眶中,他刚说了一句“我叫你别拿过来了”,对方的眼泪啪一下就往下掉。

等那本书捞上来,墨已经全都散了,小郡主拿着毁掉的书也不说话,低头站在原地不停地掉眼泪。

“我赔给你,多少钱?你再去找一本。”无论谢玦说什么,那小郡主一声不吭,只会哭,谢玦也无语了,“你不说话我当你没事儿了”,说完他把随身带着的钱塞给了她,转身就走了,小郡主依旧没出声。

谢玦会完朋友,大晚上又回到了国学所,打算再看看那篇让人头疼的文章,结果到了一看,那漆黑的长廊下还站着个矮墩墩的身影,他心说“不会吧”,走过去看了眼,果然小郡主保持着白天那姿势站在原地哭,鼻涕眼泪把领口全打湿了,不时抬起手背抹一下通红的眼睛。

谢玦没办法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小郡主抽抽噎噎地说:“书弄坏了。”然后继续哭。

谢玦觉得他是在跟个水球说话,天还没亮,他连夜带着那本毁掉了的书找人问了问,小郡主就抹着眼睛跟在他屁股后面。

学士拿起那本书小心地翻了翻,“这是先代的绝版书,保存至今珍贵无比,太可惜了。”

“绝版书?”

“是的。”

“让我看看。”另一个学士接过书看了眼,“是《学远集》,不过这不像是原版,看这纸质应该是近代宫廷摹本。”

“别说没用的,直接说,还能不能再找一本?”

“若是近代宫廷摹本,那兴许仔细找找能找到原版?”

“在哪里找?”

“这得查一查。”

一大群学士翻来覆去找了个通宵,终于道:“有了!”一个学士在书库翻出了一本多年前的礼单,“这本书的原版是当年长广公进献给景帝的贺礼,在元和二十年秋被赐给了……谢丞相。”

“谢丞相?”谢玦皱着眉,“我爹?”

又经过一番没玩没了的折腾后,谢玦终于得知了那本《学远集》原版书的下落,那本书当年被景帝作为中秋佳节的赏赐赠给了谢照,如今应该正在他兄长谢珩的手中。

好了,事情到此看似明朗起来了,都是自家人,只要他找谢珩把书借出来重新摹刻一本问题就结束了,然而实际上,谢玦的头当时就更大了,怎么会偏偏在谢珩手中?

谢玦有个难言之隐,他看似行事无所顾忌,对谁都不屑一顾,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一直害怕他那位兄长,照理说不应该,谢珩温文尔雅,从没打过他骂过他,比家中那些严肃古板的长辈好太多了。但谢玦对他确实莫名敬畏,回回见面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长这么大,除非是被谢珩喊过去,否则他绝不会去主动找他。

这么说吧,他对他亲爹都没这么怕过。

尤其是最近这关头,他恨不得变个影子躲着谢珩走,现在要他去找谢珩拿书,谢玦光是在脑子里想象谢珩的声音,他已经感到窒息了,万一再被随口问起写文章的事,他感觉自己能当场就架着火灰飞烟灭。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身后催命似的的抽噎声还在不断传来,谢玦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

大清早,琼林苑中,李稚正在整理秋闱的书单,听闻谢玦点名要找自己,顿时心中很意外。他在谢府当了快一年的差,与这位谢家二公子却一直没什么交集,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找上自己。刚一见面,谢玦开门见山地说要他办件事,他屁股后头跟着个穿绿色宫装的小姑娘,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李稚有点被这阵仗吓到,“不知二公子是要我办什么事?

谢玦一早就打听到,李稚作为琼林苑典簿,最近四处搜罗书籍充作秋闱书目,他想要李稚以他自己的名义找谢珩把《学远录》借出来,再把书抄一份给他,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

李稚听完了谢玦要他办的事情,说实话他有点听愣了,犹豫着道:“二公子您为何不自己同谢中书说……”

谢玦心说我要是自己能说我还用得着找你?他直接打断了李稚的话,“这你别管,你就说事能不能办吧?”

李稚见他这副不耐烦的样子,他思索了下,这倒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那、那好吧。”

李稚作为贺陵的学生,又在谢府当差,虽然官职不高,但眼明心亮的人都看得出来,谢家有意把他当做心腹培养。谢珩时常找李稚聊天,他有意听听这些年轻一辈小孩的想法,这一日,湖心亭中,谢珩与李稚聊完,李稚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告退。

谢珩看出他有话想说,“怎么了?”

李稚想起了谢玦的话,“大人,我最近听人说起杜邯的《学远集》,据说这本书开八代骈文之先河,我心中对杜邯仰慕已久,一直想要翻阅此书却没有机会,近日忽然听人说起,说这本书还有原版孤本存放在谢家,我冒昧地想要向大人借来翻看。”

谢珩看他犹犹豫豫的,还倒是什么事,“这自然是可以。”

李稚立刻道:“多谢大人。”

谢珩看向了一旁的徐立春,徐立春思索道:“这一时半会儿我还真的想不起来放哪里了,我让人去各处书库找找。”

谢珩思索片刻,“我记得是存在隐山居的金章书库中,年代确实有些久远了,你带着他过去看吧。”

徐立春道:“是。”

谢珩重新看向李稚,“若是很喜欢,可以誊抄一份带回去。”

“是,多谢大人。”

徐立春带着李稚来到了隐山居。

李稚虽然在谢府当差,但他从来还没有进过内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很快他注意到谢家内宅似乎没有侍者,一切都安静极了,徐立春告诉他,谢家有祖训,禁豪奢铺张,这里本就没什么侍者,李稚点了下头,两人刚过了悬廊,一片如雾的竹林迎面而来,黑湖石碣上刻有“隐山居”三个字,那是先代书法家晋涪的手笔,端庄清隽,有山海意境。

当得知隐山居是谢珩的居所时,李稚的眼神忽然变了,“谢大人平日住在这里?”

“是啊。”徐立春端着宽大的袖子往左拐去,他一早就发现了李稚这个人爱东张西望,当初来谢家送书时就是如此,他也没见怪,反倒索性与他讲解了两句。

李稚听说谢珩真的住在这里,立刻下意识多打量了两眼,还没来得及细看,前面就响起了声音,“跟我来吧。”李稚下意识先跟了上去。

隐山居世代是谢府家主的居所,园中遍植竹林、松兰、白桂花,象征着君子品德,如今这时节,白桂花和松兰刚谢,园中只剩下遍地深绿的竹林。谢府书香世家,每一处庭院中都布置有书房,供家中子弟读书用,后来一代代积淀下来,藏书越来越多,渐渐的书房就变成了书库,隐山居西北角的金章书库就是如此,如今这里只做古籍典藏用。

徐立春找出钥匙,推门进去,书库应该是时常有人打扫,墨绿色的细绒布兜套在书架上,上面一颗灰尘也不见。徐立春从抽屉中拿出册子翻了好一阵子,“还真在这儿,我都快记不住了。”

徐立春循着册子上的记载,很快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本珍贵的《学远集》,书用上好的皮纸包着,缝隙封了蜡。徐立春用铜制小刀将书封拆开,轻轻揭开了表面的绛色油纸,里面是本两指厚的黄褐色书籍,看上去确实年代很久远了,但是保存很完好。

“是它了,拿去吧,纸张已经很脆了,翻阅的时候要小心。”徐立春从柜子中翻出了新的纸笔,“你在这里慢慢抄吧,我还有些事情。”

李稚点了下头,徐立春走后,他重新打量起这座三层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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