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把我切成六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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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且不止熬得过一次发作。
成瘾越深,戒断期的发作次数就越多,痛苦程度也越大。按照萨满老巫的说法,戒断期的前几日是最难熬的,但若能挺过去,十日后药瘾影响会逐渐减轻,一两个月后可与常人无异。但比起身体上的瘾,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瘾。

“谁也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我与从前的我再不是同一个人了。”老巫捣着神树果实的汁液,沉声感叹,“我的魂灵永远缺失了一块,被药瘾腐蚀掉的那块空洞,无论拿什么也填补不了。十年了,我没再碰过魔鬼的药丸,但若是你把它摆在我面前,我很可能……不,我一定会再次服下它。”

这下不止朱贺霖听得变了色,荆红追亦是凛然心惊。

朱贺霖断然道:“如此恶物,足以毁灭一国!等四皇叔拿住宁王,非得拷问出这药丸存货与配方所在,彻底销毁不可。所有知晓配方的,参与配制的人,全部都要死。”

阿勒坦颔首:“在这一点上,清和帝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去年我拿黑朵喂了狼后,焚毁存药,查抄了他的氏族,将他的徒弟、侍从等一应亲近之人全部处死,确保再无遗毒流于北漠境内,宁可错杀,绝不留下一点后患。”

朱贺霖抬脸仔细看了阿勒坦一眼,似乎这时才生出点兴趣,去打量这个原本他视之如妖怪的异族男子。他说道:“朕再多砍一批人头,文官们又该苦苦劝谏朕要宽仁不要残暴了。而北漠臣民奉可汗之命为神谕,可汗大约没有这种困扰。”

阿勒坦摇头笑了笑:“北漠信奉弱肉强食,没有什么伦理纲常用来约束人心。若我不够强大,不能带领臣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待到彻底丧失威望的那日,便是他们杀我取而代之的时刻。”

两人各怀感触地沉默了短暂的几秒钟。

荆红追对这两个君王交流统治心得毫无兴趣。他发现屋内几乎没有了动静,只两道低缓的呼吸声交缠着,正要上前敲敲门,忽然听见苏大人极微弱的声音响起:“……阿追,进来帮帮我。”

这声呼唤微弱得像梦呓,但荆红追立刻听见并奉行了。在他伸手开门时,朱贺霖与阿勒坦同时看过来,二话不说也要进屋。阿勒坦个头大,把朱贺霖挤到了门框外。朱贺霖怒从心头起,登时把之前一点儿微薄的惺惺之意抛到云外,厉声道:“来人,拿住这个犯上的敌酋!”

庭院中剑拔弩张的锦衣卫们呼啦涌过来。荆红追眼力极好,在幽暗的屋子深处瞥见了什么,当即把刚开了条缝的房门一关,黑着脸道:“让不相干的人都退出院子。否则,我亲手送你们出去!”

剑术宗师的“送”显然不是什么温和手段,只怕一出手便是大场面。但朱贺霖的忌惮并不在此,他仿佛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发青,咬牙下令亲卫们:“都退出后院,不准任何人擅闯。”

荆红追口中“不相干的人”也包括了他和阿勒坦,但后者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在锦衣卫退去后当即撞开门进了屋。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一丝血腥味。三人快步冲到床榻边,见苏晏赤身压在四肢被缚的沈柒身上,后背因碎瓷片扎入流了不少血,又被汗水冲刷得满身血迹,肩臂上更是被咬烂一大块,血肉模糊。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汗湿而苍白的脸,苦笑了一下:“被你们看到了这般狼狈相,实在丢脸得很。”

其他三人哪里顾得上说话:朱贺霖当即扶他坐起身,解下披风往他身上裹。荆红追自从剑术大成,身上就不再带伤药,只能先飞快地挑出皮肉间的碎瓷片,然后握住他的脉门,将疗伤的真气柔和输入。阿勒坦倒是带了萨满巫医常用的药膏,眉头紧皱地给他的伤口抹药。

苏晏很配合地任由他们摆弄,转头看一动不动的沈柒。

“他死了?”朱贺霖问。

苏晏在皇帝的龙腿上惩罚似的拍了一巴掌,随即扯过散落的衣物,盖在沈柒的身上。他俯身抚摸沈柒闭眼一声不吭的脸,轻声道:“七郎,我知道你现在心情极坏,就好像这辈子没有过一件快乐事,唯有沮丧、抑郁甚至觉得万念俱灰。但这不是你真实的心情,而是因为处于药瘾发作的最后一程,它影响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你要抵抗住它的影响,想想我,想想我们今后的日子。”

沈柒缓缓睁眼,漠然看着近在咫尺的苏晏,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不值得自己开口说一个字。

朱贺霖又道:“他不认得你了。呵,这样也好。”

沈柒一点一点地收拢手指,在覆身的衣料下捏成拳,面无表情地挤出一句话:“两代君夺臣妻,父子一样无耻,滚。”

朱贺霖眼中震怒的寒光化作杀意,拔出防身的袖剑,要给逆臣的喉咙来个对穿。

一个“妻”字令阿勒坦下意识伸出的手,半途又折回来,歪头挠了挠自己的断眉,用北漠语嗤了声“找死”。就连荆红追也凑巧地起身,去角落的木架上端没水的铜脸盆。

苏晏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朱贺霖,将手死死钳住他的胳膊:“别!他他他不是故意骂你们的!他是个病患,这下因为药力所以情志失调,等过会儿就好了!”

朱贺霖把苏晏的手用力掰开,显然动了真火:“他心里早就对朕与父皇存着恶意,借由药瘾发作出来罢了!”

苏晏哀求道:“皇上!”

“你也知道朕是皇帝!天底下哪个皇帝,可以任由臣子指着鼻子辱骂?不把他凌迟就算是朕的仁慈了!”

苏晏也知道沈柒当众詈君,是不赦的死罪,但他怎能看着朱贺霖与沈柒起生死冲突,只能抱紧了朱贺霖再三苦求:“小爷……贺霖,你宽宏大量不与病人计较,他这会儿脑子有如豆渣,根本控制不了情绪,刚才也骂了我来着……”

朱贺霖闻言更恼了:“他还骂你!骂你什么来着?”

苏晏随口扯的,这会儿得迅速圆过去,于是道:“他骂我忒的情多,还说我是个成了精的花花骰子,怎么掷都是六个点。”

朱贺霖微怔,小声嘀咕:“倒是没骂错……”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沈柒这副死狗样哪还有心力打比方,只不甘地搂紧了投怀送抱的苏晏,恨声道,“看小爷不把你其他几面给削平了!”

阿勒坦一把刁住朱贺霖的手腕用力扯开,将人从对方怀里掏出来:“你自去治你的逆臣,我的可敦花不花都不劳你来教训。”

他仗着人高马大就要把苏晏扛走,苏晏捶着他的后背叫:“我不走!我一出去,你们能一人一刀地把沈柒戳死!我就守着他,看你们谁敢当着我的面动手!”

阿勒坦沉着脸道:“守多久?他明日还会发作,接下去隔三差五发作,难道你十几日不吃不喝守着他?别说我了,其他这两个要想弄死沈柒,还不是你一个眨眼工夫的事?你怎么防?趁早做个决断,你想沈柒活,就跟他一刀两断。”

苏晏知道这不仅是阿勒坦的想法,也是朱贺霖父子的想法,甚至就连看似驯顺的阿追,对沈柒也是抱着乐见其祸的心态,认为情敌少一个是一个。他气苦得不行,因急于说话呛到口水,猛咳了好一阵,咳得刚抹了药的伤口又渗出血水来,最后在三双担心中带着愧疚的眼睛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我切六块!四条胳膊腿儿,还有一个脑袋和躯干,你们一人拿一份走,老子跟你们把情债平了,谁也不欠!刀来——”

阿勒坦赶忙把他放回床沿,伸手按住腰间刀柄阻止他来拔。朱贺霖臭着脸赌气道:“刀给他!就拿这一招作要挟,从前惯会扒着父皇大腿寻死觅活,闹到父皇最后什么都依他,可惜朕不是父皇,不吃他这一套!”

荆红追也觉得苏晏在耍赖,但被朱贺霖这么一说,顿时替自家大人感到不快,冷声道:“你不吃我吃。你们受不了他,那就都走,整好剩下我一个,守着大人过下半辈子。”

朱贺霖瞪着猪队友,气不打一处来:我这是反过来威胁威胁他,谁叫你拆所有人的台给他兜底?怎么,就凸显出你一个痴心不悔?卑鄙!无耻!

阿勒坦弓眉紧锁,似乎很是心烦:“乌尼格身边尽是糟心的人与事,难怪他在草原上的那段时日才是最无忧无虑的。我看他这铭国阁臣也别当了,随我去北漠,天高地阔任驰骋,不比整日被人拉来扯去的强?”

朱贺霖与荆红追同时道:“你这不是拉扯?”“大人自己会拿主意。”

三人一同望向苏晏,苏晏向床榻缩了缩,讷讷道:“我得先帮沈柒把瘾戒了……说来十日之后便是两国会谈,你们不如先筹划正事,不用在我这边多耗心力,我自己可以的。”

好嘛,到底还是向着沈柒。朱贺霖冷笑一声:“你这缓兵之计准备用到几时?总不会就这么牵扯不清一辈子罢?苏老爷好宽的心怀啊,是打算坐享三份齐人之福?”

苏晏羞愧又恼火,咬牙道:“放心,我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十日之后便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是要在他们六人间做个决断的意思?朱贺霖有些后悔把他逼太紧,万一逼上梁山,把所有情分都斩断了又该如何是好?但又转念一想,他就算狠得下心,也放不下江山社稷,更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新政与天工院。为臣为政,哪一日离得了皇帝?最终出于种种权衡,很大可能会倾向选择他们父子。

为此赌一把也值得。

于是朱贺霖接口:“好!就给你十日时间好好考虑。清河,不是非要逼你做选择,可你若是不做出选择,谁都不会把你大卸六块,却会最终拼杀出个活的赢家来。”

苏晏愁眉苦脸地看着身旁四个与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外头还有两个,心里乱糟糟的只想撞墙。朱贺霖口中“六个只能活一个”的局面令他既恐惧又痛苦,最终他无奈地叹气:“我现在心里也没个数……到时候再说吧。

“这十日我陪沈柒戒断,你们不要再来干扰。等他好些了,我会回朝筹备太子城谈判之事。直到我最后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之前,你们都先放下私情,专心谈国事,如何?”

朱贺霖爽快地答:“准了。”

阿勒坦也希望他能选择与自己回北漠,颔首道:“乌尼格,你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但别忘了我们在神树前许下的誓言,别忘了我们牵手走过的婚礼火门。你是我名正言顺的伴侣,阿勒坦没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笑容。”

朱贺霖不高兴他打感情牌,针锋相对地道:“朕若是没了清河,这辈子都不上朝了,每日魂不守舍地就做个昏君。”

苏晏扶额长叹。

荆红追俯身凑到他耳畔:“别管这些人胡说八道,无论大人做何选择,属下都将终生追随大人左右。还请大人不要抛弃我。”

这才三个,就已经快把他逼疯了,回头那倆兄弟也来讨说法……苏晏头大如斗地转身看床上的沈柒。

沈柒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双眼却一刻不离他,慢而嘶哑地吐出几个字:“没你,我熬不过。”

苏晏坐在床沿折腰抱头,把脸埋在膝盖,想狠狠骂自己“造孽”,最终化作了一句沉痛的领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只是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曾经他没想要谁的感情,是他们一个个死活往他手里塞,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强迫他、引诱他、打动他……无所不用其极。如今想要争出个胜负,又逼着他去做持刀割肉的那个人,剖割的是自己被这一份份感情慢慢滋养出的心头肉。

——无论他选择了他们之间的哪一个,被剐出五个洞眼的心头肉终生不会愈合,会日夜往肺腑内淌着血。对此他们是否在意?还是觉得,只要他苏晏能从一而终就好?

他选了谁,都是辜负了另五个,也因终生怀着一颗伤心而委屈了选中的这个。

太累了,太累了。一份份感情不由分说地压过来,他渐渐越背越多时没觉得累,如今要逼他一份份重新丢弃,把他累得心灰意冷。

苏晏慢慢直起腰,脸色平静地拾起床榻上散落的衣物穿好,戴上冠帽,将披风还给朱贺霖。

他朝效忠的君王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谢皇上的龙袍,可惜臣不便多穿。”

又对阿勒坦道:“既然来了,也不必急着走,过几日同去太子城,来得及。萨满的药膏有奇效,我这会儿伤口不怎么疼了,不知能否帮忙调配一些辅助戒断的草药,尽量减轻后面几次发作的痛苦?”

得到阿勒坦的应承后,他又转头望向荆红追:“阿追,你这便去通知小北,让他安排几个口风紧、老实可靠的仆役,来这里打理内务。我要回去清洗,满身黏糊糊不舒服……我知道,伤口不能碰水,我会小心。”

最后,他为沈柒解开束缚,弯下腰,脸颊轻轻触了一下对方前额,温声道:“七郎,你一定要熬过去。”

春末夏初之夜,苏晏像特别畏寒似的,把手抄进袖子里,慢吞吞地出了屋门,穿过庭院回家去。荆红追奉命先行一步,朱贺霖与阿勒坦隐隐觉得不对劲,寸步不离地跟在苏晏身后,直至回到苏府的主屋仍不肯离开。

“我要沐浴了。”苏晏赧然笑了笑:“虽说全身上下早被你们看光,但洗三人鸳鸯浴什么的,还是有些超过我的接受范围。要不你们先别下水,围观就好?”

一番话说得朱贺霖脸红不已。阿勒坦也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我去前院找间屋子,研究一下断瘾药该怎么配。”

朱贺霖道:“之前内阁差人来报,说有人提交了宁王犯法的重要证据,朕这便去处理。”

所有人都离开后,苏晏筋疲力尽地吁了一口气,步出自己的寝室,来到荆红追的房间。

荆红追在更衣,把在外奔波后风尘仆仆的劲装,换成较为宽松舒适的居家衣物。见苏晏进来,他暗自欢喜,赤着上半身问:“大人伤口不能沾水,需要属下帮忙么?”

苏晏从背后抱住了他,闷闷地说:“阿追……我想回家了。”

荆红追不解:“大人就在自己家里啊。”

苏晏摇头不语。

荆红追以为他带着伤,又累过头,有些迷糊,便安慰道:“我先帮大人清理,大人今夜早些休息,睡一觉精神会好很多。”

当夜苏晏在荆红追房中歇下,但两人什么事都没做,到后半夜苏晏翻来覆去,似乎有些烦躁难安。荆红追为了让他更好地休息,起身去了对面厢房。

而在苏府左邻的大院里,沈柒缓过了情绪的最低潮,气力渐渐恢复,便打算去看看苏晏的情况。走到苏府紧闭的大门外,他犹豫片刻,没有上前叩门,转身回到那间窗户被自己钉死的屋子里去了。

街对面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厢里,褚渊对景隆帝禀道:“皇爷,小爷回宫了。阿勒坦今夜借住在苏府,沈柒熬过一次药瘾发作后元气大伤,似乎也顾不上别的。”

“槿城那边呢?”景隆帝问。

“豫王殿下击溃了宁王的叛军,正在急行回京的路上,算来后日应该能到。”

“朱檀络是否还活着?”

褚渊低头道:“皇爷恕臣消息不灵,未能打探到这一点。”

景隆帝态度温和:“无妨,待他率部回京就知道了。”

褚渊迟疑一下,忍不住问出口:“豫王殿下的靖北军,皇爷准备如何安置?是返回大同、太原呢,还是……”

景隆帝将目光移回到棋盘上,淡淡道:“朕不想管。”

“啊、啊?皇爷不想管的意思是……”

“朕已不是当朝皇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操这个心的是贺霖。”

褚渊失笑:“那皇爷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是什么?”`123

“把这一盘地藏寺外琴亭之战的精彩棋局复原完毕。”

“可需要微臣趁夜劫个人过来,陪皇爷复盘?”

景隆帝含笑带嗔地瞥了他一眼:“他今夜又伤又累,还被逼得几乎走投无路,你再把人劫过来,是要他的半条命啊。”

褚渊连连告罪。

景隆帝自然不会责罚心腹爱将,只感慨地说了句:“儿子不讲兵法横冲直撞,还得连累老父亲帮他转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褚渊该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一些,只是平时做了个可靠的闷葫芦,这会儿葫芦塞子也不禁打开了条缝:“卑职见苏大人对皇爷的确是一片真心。”

景隆帝道:“他对谁都是一片真心。你不是自己也点评过他,‘唯天性多情,恐累人相思’?”

褚渊羞惭地低头谢罪。

景隆帝轻叹一声:“想让一个多情种子只开一朵花,把其他的枝条花束自己凋枯掉,着实不易。朕没有必胜的把握,可笑偌大年纪却也生出一颗与年轻人争胜的心。”

“皇爷正当壮年。”褚渊认真严肃地纠正。

“那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景隆帝拈起最后一颗白棋,落子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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