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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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村小学住了四天,大家的米粮油盐与柴火共用。.我经常站在窗前,看白茫茫的一片水。屋顶,树梢,在白茫茫的水中显得可笑而虚假,好像盆栽一样。认不出是谁家的屋顶,家家户户的都差不多,鱼鳞似的瓦,人字形的屋脊。远远一条不大的线,是河堤,上面还有来回忙碌小蚂蚁似的人。安和伯的碉堡与安旺伯家的小洋楼,静穆,夜晚则射出一片辉煌的灯火,隐隐绰绰的人。他们也一片安静,没有声息地在远方演着默剧。
水同样是静静的,无声无息,里面流动着树叶、衣服、烂鞋子、鸡毛、破簸箕、竹枝、木柴、塑料袋、瓜瓢等,有一次居然看到一只鸡在水面漂浮着,头斜弯在翅膀旁边,好像在安睡。看过一只胖乎乎的猪,肚子特别鼓,鼓得像个气球,皮有些发光,好像随时会胀破,究竟没有破,在水面漂浮着,慢慢远去了。“哎呀,这是谁家的猪,可惜,可惜。”有人叹息着。

都是白茫茫的水,有时候会看到一两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水中扒划着,往远处慢慢去了。有时候会看到有老人,坐在大木盆里,用两根木柴作桨,孤独地划着,木盆一点一点远去。

都说解放军的大军舰来了,从南海一直开进来,远远停在蔗林那边,比最高的松树还要高,比安和伯家里的碉堡还要壮大。“**老人家不在了,可是**的兵不会忘记我们的。”老人絮絮地说。也有人笑:“军舰哪里会开来这个小地方?”不管**的兵来不来,日子照样要过的,虽然一百多口人塞在小楼里。第一层已经被淹了一半,大家都挤在二层、三层,孩子闹哄哄地跑来跑去,看难得的风景。女人有的奶着孩子,有的做饭,有的数着萝筐里的米,有的静静发呆。

窗口伸出各种各样简陋的钓竿,在钓鱼。池塘都淹没了,鱼自然多,时不时就哧溜一声,拉起来一条大鲤鱼、鲫鱼、鳙鱼,比往日池塘分鱼的都要大。“快成鲤鱼精了!”大家笑一袋拉起来的鲤鱼,十几斤重,红通通的直晃眼,“一袋,人家有田螺姑娘,你娶个鲤鱼精做老婆吧。”“真有个鲤鱼老婆也不错,差不多是海龙王女婿了,往后发大水提早通知我们。”一袋呵呵地笑,不在意。

鲫鱼养奶,不管谁钓到鲫鱼都给女先生送去了。女先生藏在楼梯转角的教室里,整天没有出来一步,也没有出过一句大声,偶尔听见那个女娃娃响亮的哭声,跟女先生轻柔的哄唱。

他们对女先生严老师的态度是复杂的。可是严老师躲在教室里坐月子,没有出来,他们看不到,也看不到那个课桌上诞生的女孩子。像爱娣?很像爱娣?我的惊叫已经传开了,男人虽然不当面说什么,看我们看阿爸的目光都是闪闪烁烁的,看一眼,赶紧移开,又偷偷看一眼。女人则趁着送鲫鱼的机会,大大方方地看那个女孩子,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其实,在她们心里,小妹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吧。村里的孩子比狗还多,有些人连自己孩子的生日都记不牢,又如何有心思记得别人家的孩子?

可是,不管男女,都记得我喊过的话语,都记得那个女孩子很像小妹。在团团围困的大水中央,在这孤岛里,这是难得的谈资,比大鱼、大水什么时候退更让人兴奋。忽然,有人记起阿爸经常在村小学附近出没,有人说看过阿爸与严老师说话,都说阿爸鬼鬼祟祟的。他们都不避着我,忽然都成了诸葛亮,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只是没有人敢说,真切看过阿爸与严老师有什么实际的纠葛。阿生伯很生气地骂过那些嚼舌根的男女,只是人家当着他不说,背着他照样说。

而村小学的老校长弯着腰,很严肃地走来走去,双手背在后面。村里不少大人都是他的学生,对他一直很尊敬,看到他就点点头,赶紧闭上嘴巴,或者跟老校长寒暄些没滋没味的东西。

大姐或许知道一些什么,我突然间记得了她所有异常的举动,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正月十五游灯时候、五月初五摔木葫芦时候,她肯定知道阿爸与严老师之间有些不寻常的事情。但是,她也没有告诉我什么,抿紧嘴,抱着五狗,摇一摇,晃一晃,有时候哼唱一些古老的歌谣。她脸上,并没有笑容,没有看阿爸,也没有叫阿爸。

阿爸没有拍我,也是抿着嘴,静静站在窗边钓鱼,对周围的一切异常举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曾经脱掉衣服,只穿了一条小短裤,游泳回过家里,半天后回来,说我们家那边水淹到竹园那里,并没有淹没猪圈与屋里,猪牛还活着,他堆高了门口的麻袋堵水,煮了些潲水喂猪,又给牛喝了水,加了一捆干稻草。他还带回来一张罾——四角渔网,在校门口用架子张开,沉下去水里一阵子,拉起来满网沉甸甸的鱼,大大小小的,什么鱼都有。阿妈照常跟他说话,煮什么吃,煮多少,钓了什么鱼,煎鱼还是剖开做鱼干,哪种鱼适合五狗吃,多大的鲫鱼送给严老师。不少人躲躲闪闪看着阿妈,阿妈很平静,跟平时一模一样,他们未免失望,继而有些将信将疑。

“安兆奶,你还不跟他闹?”进谦老婆阿敏跟在阿妈后面进进出出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问。

“闹什么?”阿妈问。

“唉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着不知道?男人不能给他们踩到头上来,你们家的安兆简直是拿了水缸做胆子!哪个女人受得了?”阿敏拍着大腿说。她的眼睛是热切的,仿佛就快看到期待已久的一场好戏,脸上一片嫣红。

“呵呵,我们家傻仔的话,谁信谁是傻仔!”阿妈轻笑,“爱娣是我生的,严老师那个女儿也是我接生的,像不像我不知道?傻仔看过我们家爱娣生出来什么样子吗?他才比爱娣大一岁,你想想就知道了。”

阿敏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发大水,这水里的鱼真是一捞就有,你们有空也多捞些鱼,水退后肯定田地里都没有得吃了,鱼干起码也可以抵一阵子。”阿妈说,“我们家安兆钓了不少鱼,鲫鱼我都给严老师做鱼汤了,特别发奶,那个小孩子吃得可香了,个头大了不少,你有空去看看,特别疼人的一个娃娃,小眼睛会说话呢。”

阿敏哦哦应诺着,有些疑惑。

“那个女娃娃,斯斯文文,与严老师一个模子出来的,真是人见人爱,阿友奶她们都说想收她做干女儿,我也想呢。你去看看吧,说不定也恨不得烂仔怀里。”阿妈笑着说。

阿妈慢慢走开了,阿敏还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转头向我:“傻仔,那个娃娃很像你们家小妹吗?”

我已经知道自己昨天的叫喊隐约不妥,为我们家带来了不少麻烦,可是我不知道该说像还是该说不像。明明那张小脸就是小妹的,小小的小妹。

我摇摇头。

“你昨天不是说很像吗?那个是你的小妹妹哦,是你阿爸与那个女先生偷偷生的。”阿敏弯着腰,神秘地跟我说。

“是像,都有鼻子眼睛和嘴巴。你跟我也很像!”我有些气恼,大声地冲着阿敏喊。

“你个傻仔!你占我便宜!我打死你!”阿敏举起手冲着我拍过来。

“你跟一个傻仔斗什么!”一袋格住了了她的手,“发大水,大家都困在这里,你还嫌事情不够多?”

阿敏咕嘟着:“明明就是,还说不是。”

“你看到啦?你是孩子的阿妈,你知道孩子的阿爸是谁啦?关你什么事情?别把一些有的没的东西当事实!说人坏话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拔舌根的。”一袋冷笑着,摔下她的手,扬长而去。

阿敏转头看着他的背影,跺着脚:“又不是我说的,是傻仔说的。”

“他是傻仔你也是啊!”一袋回头扔下一句话。

我看着阿敏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觉得特别痛快,不由哈哈笑出声来。阿敏举起手,着着实实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我不理她,笑着跑了。她的脸色,比哭的还难看。

没有下雨,阿爸用罾网起的鱼晒得到处都是。有时候,他也会将罾让给阿友伯阿生伯他们拉半天,网起的鱼就归他们所有。阿妈小心地用刀子破开鱼肚,拉出鱼肠,鱼肠随手扔进水里,或者给人做钓鱼的鱼饵,鱼则一条条晾晒在窗台上、栏杆上。鱼没有洗掉血,水是最珍贵的,连洗脸洗手也不能,只有煮饭的时候用一些。村里的水井都淹没了,只剩下教室里之前用大木桶装着的水,渐渐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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