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想你了
第一章我，想你了
得益于京杭大运河的全线贯通。在明清两朝的数百年间，运河两岸的商品经济得到了空前未有的一个迅猛发展。长达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航线上，天天有众多的客商、浩荡的船队南来北往，沿河的市镇很快变成了商货集散地，发展成为繁华的工商业城市。
朝廷规定,皇粮北运由淮安、徐州、临清、德州设四大运转基地。特别是山东德州，成为了举世瞩目距京师最近的咽喉基地，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看起来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一派繁荣昌盛，太平安乐之相。
康熙四十二年，冬，十一月。
漕运总督府衙门历来皆设在江苏淮安，可这今年年初新上任的漕台，竟然将衙门办事处搬到了德州。也不知康熙是怎么想的，不仅仅挡下了雪片似的弹劾，默许了如此不合规矩的闹剧，而且金口一开，顺势将其改成了合法化。
于是，德州城西南角的一处靠山傍水的园子，便成了总督府的后花园。
眼看着就要到了腊月天儿。这园子里的腊梅，小小的花蕾已然开始在枝头悄然绽放。露出一丁点儿诱人的色泽来，再过得几日，便将是一片繁华之相。
花树下的石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几碟糕点，一壶酒。十来岁的女孩被厚厚的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曝露在冰冷空气里的十指若新剥了壳的竹笋似的嫩白纤长，左手支腮，右手捏着个竹节杯，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里头血红的酒汁。
“怎么又喝起酒来了！”熟悉的男人清新干爽的气息笼了下来，修长干净的手绕到倪可眼底，取下了她手里的杯子。
“回来了！”倪可后仰起脸，瞧着身后的布耶楚克，唇边弯起个弧度来。
手中酒杯那冰冷的触感令布耶楚克蹙了蹙眉。最近由于康熙南巡，圣驾停留在德州，他接连在外忙了几天，好不容易抽空回次家，竟然瞧见她饮起了酒来。
将杯子放置一旁，将那双冰冷的小手拢在掌心，布耶楚克冲倪可道：“太子殿下突然病倒，圣上焦虑万分，随行的太医却束手无策，这几日德州行馆都快闹翻了天儿了。我窥了个空儿回来一趟，马上就得过去。”
康熙南巡，太子病重，滞留德州！闻言，倪可原本懒洋洋半眯着的眼。倏的睁了开来。历史已经到了这里了吗？康熙将这老狐狸丢到漕运那烂摊子里去，她原本只想到了大概是那帝王想要借此好生整顿整顿，要好好敲打敲打某些人，也就没多往心里去。现下听得布耶楚克的话，不由得心里一凛。
这太子若是当真只是病重那也就罢了，如若一切不过是个幌子，而是借此滞留在德州，要亲自上场跟老狐狸对着干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老狐狸来这里才大半年的时间，他再有能耐，这毕竟是在德州而不是京城，怕就怕阴沟里翻船。康熙那家伙，又是个很能护短的，万一……
转过身，倪可瞧着布耶楚克，满眼认真的冲他道：“现下都十一月了，太子这病，一时半会儿的定是好不了的……”
抬手以指压住布耶楚克微启的唇，止住他开口，倪可接着道：“皇上大概会先行起驾回京，留下索相在德州照看太子。你不是行宫里的人。德州衙门里那些人又不是摆着好看的，怎么事儿都要扯着你，哪有那个理儿的。如果皇上真的打算先行回京，你跟皇上说说，放你个假，这大半年里你都没个喘气儿的时候，他总不能要喝牛奶，又不让牛吃草不是？太子这回，看着虽然凶险，但是定不会真的有大碍。你……你就把手上的事儿先放放，别成天在外忙活了，住回家来，好生休息阵子，待太子回京，再做打算吧。”
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闪过几丝涟漪，布耶楚克用手在倪可腋下轻轻一托将人扯离了凳子，牵着她的手朝花园门口行去，嘴里话不对题的说道：“这大冷的天儿，你若是不想明儿个喝那黑漆漆的汤药，就乖乖呆房间里，嗯？若是闷得慌了，就让小三儿陪你出去转转。”
顺从的任男人牵着她的手，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的步伐，倪可低垂着头，张了张嘴，最后仰起脸来冲布耶楚克笑了一笑，道：“我只是，在房间里呆久了。心里头有点儿闷，想吹吹风而已。”说着深呼吸了口气，笑得越发灿烂：“你还别说，这冷风儿一吹，舒坦多了。”
看着眼前孩子那张透着不健康的蜡黄色的脸上那极为灿烂的笑容，对上那双游移着目光的眼，布耶楚克抬手在倪可的鼻尖上轻轻一点，叹息了一声：“这都过了快一年了，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么……”
倪可的身子僵了僵，别过脸去：“说呢，愿意不愿意的！”
布耶楚克没再说话，只是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紧紧的握在掌心。一时之间，四周寂静得只听得见脚步声。
俩人一路静默着回到了倪可所住的院子里，淡菊正在里里外外忙活着整理东西，听见脚步声迎了出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布耶楚克那冷冰冰的目光，立时白了脸，低着头跪了下来。
“你吓她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压根儿就管不了我。”瞅了眼布耶楚克，倪可抽离了被握着的手，走过去将淡菊拉了起来。
淡菊给倪可换下衣裳便垂手侍立在了一旁。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冲布耶楚克征询道：“爷方回来罢，可是要沐浴更衣？奴婢这就过去漫烟居给爷打点。”
布耶楚克解下了身上的裘衣，随手往炕上一丢，人就顺势懒懒的歪在了上头，摆了摆手道：“罢了，不必过去重新生一次火了，爷待会儿就得走。你且下去备好热水，去漫烟居叫阿修给爷拿换洗衣服过来，爷今儿个就在这边将就着罢。”
阿修？！倪可蹙起了眉来。待淡菊走出门，望着那闭着双眼斜歪在炕上的男子。犹豫半晌，终是耐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你把阿修也喊来德州了？事情很棘手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布耶楚克睁开眼瞅着倪可，笑了一笑，道：“瞧你，又想哪儿去了，不过是让他来替我拍些烦人的小苍蝇而已。”
倪可狐疑的望了他两眼，嘴开合了两下，终是没再追问下去。脱了鞋爬上炕，拎了个抱枕搂在怀里，背靠着墙，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房梁发呆。半晌，突的冲着虚空开口道：“索额图蹦跶不了多久了，你犯不着跟太子对着杠上，且先避开他就是。再耐心等上一等，到明年，那位自会下狠手把索额图给彻底收拾了，一旦失去这个左臂右膀，太子那边，自然会收敛起来。”
听着倪可那令谁听了都非心惊不已的话儿，布耶楚克没接话茬，也没瞧她，只静静的闭着眼，假寐着，仅在唇边微微泛起了几丝暖暖的笑意。
两人一个背靠着墙，怔怔的瞧着头顶的房梁，一个斜歪着假寐，谁也没再开口，房间里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荜拨”声，气氛静谧而祥和。
不多时，淡菊便转了回来。
布耶楚克睁开眼瞧了瞧那明显仍在魂游天外的孩子，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洗漱完，我就不过来了。”
拉回了视线，目送着布耶楚克出门，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倪可抱着枕头往边上一倒，将脸深深埋在了枕头里。
半晌，那抱着枕头的手动了动，往炕上铺的褥子下摸去，窸窸窣窣的拽出一封信来。
信封没奇特的，上头写的字用的是规规矩矩的梅花小篆。这样的信，自从到了德州后的这大半年里，她每隔三天便能准时的收到一封。
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诶……”幽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自枕头下传出来。
都已经快一年了，可她还是没法原谅那夜的自己，没办法原谅那个竟然会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起了那般心思的自己，尽管那不过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她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只能不停的逃避，只能逃避，不断的找理由，找借口，拖延着相聚的日子。可是，她还能放纵自己逃避多久？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了康熙四十三年，巴克斯顿将会在明年五月启程回罗马，如果要走，那么就只剩下最后半年的时间来准备了。
半年，只剩下半年了呢。带上安玉一起走，那是必然的，她这么多年的装傻卖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可是，可是……
被展开了的信纸，从倪可手上缓缓滑落在炕上，苍劲的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整张信笺。
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今年的冬天，京城里比往年皆要冷上几分，好在你给我做的丝袄夹衣足够暖和，而且穿的再多也不会臃肿不堪的碍手碍脚。昨日起，军营里的事儿也已经忙完了，终于可以歇了下来，不必再每天起得早早的挨冻去了。
突然闲暇了下来，竟然不知道该做些好，在房里转了半天，也没找着事儿干。若水院虽说不大，可少了你，就空荡荡的令人觉得冷清的厉害。
今儿下午，我去街上转了转，遇到了宇文羽。虽然这男人又小心眼儿又坏脾气，不过，看在他还是三不五时的会请我吃顿好吃的份儿上，我也就不和他计较那么多了。揽月楼那厨子阿林，虽说只得了你三分真传，好歹也能让我过过口瘾。诶……这么些年下来，都被你养刁了嘴，不是你做的，我竟然吃都不是个滋味儿。
浓墨这小子，每日里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得天昏地暗的，害我一到了晚上，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一个人呆坐着，找几本书出来打发打发时间。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地龙明明烧得旺旺的，身子却总是冰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
夜，已经到了子时，我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给你写上几句，嗯……写完后，心里头，果然是舒畅多了。
另：早上醒来，竟然发现自己睡在了你房里，也不知道昨夜迷迷糊糊的怎么就跑了过来，倒唬了我自己好大一跳。
伸了个懒腰，抱着枕头，噌了蹭。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沾染了你的小动作了，不由失笑出声。待得笑完，心里，却空空的，失落得厉害。
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努力的告诫自己，我没有冲谁撒娇的权利，我也不能再冲谁撒娇，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为咱们撑起一片天空。可是，分离了两百九十八天了，见不着你，听不见你的声音，只能藉由那寥寥的几封信笺才能感受到你的气息……
许是外头那掠过树梢的风，呜咽的太过凄凉，睁着眼望着虚空，孤独和寂寞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终是放纵了自己，写下这最后一句：
静静，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末尾，没有署名，仅仅用那细细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张简笔的人脸来。微蹙的眉头，些微下弯的唇角，一双桃花眼半眯着，脉脉，不得语。
青葱也似的指尖来回摩挲着那张神似至极的脸，倪可的心底开始泛酸，层层叠叠的疼痛缠缠绵绵的绕了上来，自心口扩散到全身，令人痛楚不堪。
是怎么样的孤寂，才让他耐不住开了口，竟说出了这句话来。
明明说好不离不弃，她却自私的做了逃兵。借了布耶楚克的口，丢下他一人独自面对着那些或明或暗的危险。
是因为，爱的还不够深吗？
所以，一触碰到了自己的底线，便再顾不得那曾经的誓言，仓惶而逃。说怕他瞧不起自己，说无颜面对着他，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了。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终究到底，不过是怕自己受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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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京杭大运河的全线贯通。在明清两朝的数百年间，运河两岸的商品经济得到了空前未有的一个迅猛发展。长达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航线上，天天有众多的客商、浩荡的船队南来北往，沿河的市镇很快变成了商货集散地，发展成为繁华的工商业城市。
朝廷规定,皇粮北运由淮安、徐州、临清、德州设四大运转基地。特别是山东德州，成为了举世瞩目距京师最近的咽喉基地，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看起来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一派繁荣昌盛，太平安乐之相。
康熙四十二年，冬，十一月。
漕运总督府衙门历来皆设在江苏淮安，可这今年年初新上任的漕台，竟然将衙门办事处搬到了德州。也不知康熙是怎么想的，不仅仅挡下了雪片似的弹劾，默许了如此不合规矩的闹剧，而且金口一开，顺势将其改成了合法化。
于是，德州城西南角的一处靠山傍水的园子，便成了总督府的后花园。
眼看着就要到了腊月天儿。这园子里的腊梅，小小的花蕾已然开始在枝头悄然绽放。露出一丁点儿诱人的色泽来，再过得几日，便将是一片繁华之相。
花树下的石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几碟糕点，一壶酒。十来岁的女孩被厚厚的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曝露在冰冷空气里的十指若新剥了壳的竹笋似的嫩白纤长，左手支腮，右手捏着个竹节杯，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里头血红的酒汁。
“怎么又喝起酒来了！”熟悉的男人清新干爽的气息笼了下来，修长干净的手绕到倪可眼底，取下了她手里的杯子。
“回来了！”倪可后仰起脸，瞧着身后的布耶楚克，唇边弯起个弧度来。
手中酒杯那冰冷的触感令布耶楚克蹙了蹙眉。最近由于康熙南巡，圣驾停留在德州，他接连在外忙了几天，好不容易抽空回次家，竟然瞧见她饮起了酒来。
将杯子放置一旁，将那双冰冷的小手拢在掌心，布耶楚克冲倪可道：“太子殿下突然病倒，圣上焦虑万分，随行的太医却束手无策，这几日德州行馆都快闹翻了天儿了。我窥了个空儿回来一趟，马上就得过去。”
康熙南巡，太子病重，滞留德州！闻言，倪可原本懒洋洋半眯着的眼。倏的睁了开来。历史已经到了这里了吗？康熙将这老狐狸丢到漕运那烂摊子里去，她原本只想到了大概是那帝王想要借此好生整顿整顿，要好好敲打敲打某些人，也就没多往心里去。现下听得布耶楚克的话，不由得心里一凛。
这太子若是当真只是病重那也就罢了，如若一切不过是个幌子，而是借此滞留在德州，要亲自上场跟老狐狸对着干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老狐狸来这里才大半年的时间，他再有能耐，这毕竟是在德州而不是京城，怕就怕阴沟里翻船。康熙那家伙，又是个很能护短的，万一……
转过身，倪可瞧着布耶楚克，满眼认真的冲他道：“现下都十一月了，太子这病，一时半会儿的定是好不了的……”
抬手以指压住布耶楚克微启的唇，止住他开口，倪可接着道：“皇上大概会先行起驾回京，留下索相在德州照看太子。你不是行宫里的人。德州衙门里那些人又不是摆着好看的，怎么事儿都要扯着你，哪有那个理儿的。如果皇上真的打算先行回京，你跟皇上说说，放你个假，这大半年里你都没个喘气儿的时候，他总不能要喝牛奶，又不让牛吃草不是？太子这回，看着虽然凶险，但是定不会真的有大碍。你……你就把手上的事儿先放放，别成天在外忙活了，住回家来，好生休息阵子，待太子回京，再做打算吧。”
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闪过几丝涟漪，布耶楚克用手在倪可腋下轻轻一托将人扯离了凳子，牵着她的手朝花园门口行去，嘴里话不对题的说道：“这大冷的天儿，你若是不想明儿个喝那黑漆漆的汤药，就乖乖呆房间里，嗯？若是闷得慌了，就让小三儿陪你出去转转。”
顺从的任男人牵着她的手，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的步伐，倪可低垂着头，张了张嘴，最后仰起脸来冲布耶楚克笑了一笑，道：“我只是，在房间里呆久了。心里头有点儿闷，想吹吹风而已。”说着深呼吸了口气，笑得越发灿烂：“你还别说，这冷风儿一吹，舒坦多了。”
看着眼前孩子那张透着不健康的蜡黄色的脸上那极为灿烂的笑容，对上那双游移着目光的眼，布耶楚克抬手在倪可的鼻尖上轻轻一点，叹息了一声：“这都过了快一年了，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么……”
倪可的身子僵了僵，别过脸去：“说呢，愿意不愿意的！”
布耶楚克没再说话，只是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紧紧的握在掌心。一时之间，四周寂静得只听得见脚步声。
俩人一路静默着回到了倪可所住的院子里，淡菊正在里里外外忙活着整理东西，听见脚步声迎了出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布耶楚克那冷冰冰的目光，立时白了脸，低着头跪了下来。
“你吓她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压根儿就管不了我。”瞅了眼布耶楚克，倪可抽离了被握着的手，走过去将淡菊拉了起来。
淡菊给倪可换下衣裳便垂手侍立在了一旁。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冲布耶楚克征询道：“爷方回来罢，可是要沐浴更衣？奴婢这就过去漫烟居给爷打点。”
布耶楚克解下了身上的裘衣，随手往炕上一丢，人就顺势懒懒的歪在了上头，摆了摆手道：“罢了，不必过去重新生一次火了，爷待会儿就得走。你且下去备好热水，去漫烟居叫阿修给爷拿换洗衣服过来，爷今儿个就在这边将就着罢。”
阿修？！倪可蹙起了眉来。待淡菊走出门，望着那闭着双眼斜歪在炕上的男子。犹豫半晌，终是耐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你把阿修也喊来德州了？事情很棘手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布耶楚克睁开眼瞅着倪可，笑了一笑，道：“瞧你，又想哪儿去了，不过是让他来替我拍些烦人的小苍蝇而已。”
倪可狐疑的望了他两眼，嘴开合了两下，终是没再追问下去。脱了鞋爬上炕，拎了个抱枕搂在怀里，背靠着墙，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房梁发呆。半晌，突的冲着虚空开口道：“索额图蹦跶不了多久了，你犯不着跟太子对着杠上，且先避开他就是。再耐心等上一等，到明年，那位自会下狠手把索额图给彻底收拾了，一旦失去这个左臂右膀，太子那边，自然会收敛起来。”
听着倪可那令谁听了都非心惊不已的话儿，布耶楚克没接话茬，也没瞧她，只静静的闭着眼，假寐着，仅在唇边微微泛起了几丝暖暖的笑意。
两人一个背靠着墙，怔怔的瞧着头顶的房梁，一个斜歪着假寐，谁也没再开口，房间里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荜拨”声，气氛静谧而祥和。
不多时，淡菊便转了回来。
布耶楚克睁开眼瞧了瞧那明显仍在魂游天外的孩子，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洗漱完，我就不过来了。”
拉回了视线，目送着布耶楚克出门，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倪可抱着枕头往边上一倒，将脸深深埋在了枕头里。
半晌，那抱着枕头的手动了动，往炕上铺的褥子下摸去，窸窸窣窣的拽出一封信来。
信封没奇特的，上头写的字用的是规规矩矩的梅花小篆。这样的信，自从到了德州后的这大半年里，她每隔三天便能准时的收到一封。
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诶……”幽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自枕头下传出来。
都已经快一年了，可她还是没法原谅那夜的自己，没办法原谅那个竟然会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起了那般心思的自己，尽管那不过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她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只能不停的逃避，只能逃避，不断的找理由，找借口，拖延着相聚的日子。可是，她还能放纵自己逃避多久？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了康熙四十三年，巴克斯顿将会在明年五月启程回罗马，如果要走，那么就只剩下最后半年的时间来准备了。
半年，只剩下半年了呢。带上安玉一起走，那是必然的，她这么多年的装傻卖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可是，可是……
被展开了的信纸，从倪可手上缓缓滑落在炕上，苍劲的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整张信笺。
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今年的冬天，京城里比往年皆要冷上几分，好在你给我做的丝袄夹衣足够暖和，而且穿的再多也不会臃肿不堪的碍手碍脚。昨日起，军营里的事儿也已经忙完了，终于可以歇了下来，不必再每天起得早早的挨冻去了。
突然闲暇了下来，竟然不知道该做些好，在房里转了半天，也没找着事儿干。若水院虽说不大，可少了你，就空荡荡的令人觉得冷清的厉害。
今儿下午，我去街上转了转，遇到了宇文羽。虽然这男人又小心眼儿又坏脾气，不过，看在他还是三不五时的会请我吃顿好吃的份儿上，我也就不和他计较那么多了。揽月楼那厨子阿林，虽说只得了你三分真传，好歹也能让我过过口瘾。诶……这么些年下来，都被你养刁了嘴，不是你做的，我竟然吃都不是个滋味儿。
浓墨这小子，每日里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得天昏地暗的，害我一到了晚上，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一个人呆坐着，找几本书出来打发打发时间。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地龙明明烧得旺旺的，身子却总是冰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
夜，已经到了子时，我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给你写上几句，嗯……写完后，心里头，果然是舒畅多了。
另：早上醒来，竟然发现自己睡在了你房里，也不知道昨夜迷迷糊糊的怎么就跑了过来，倒唬了我自己好大一跳。
伸了个懒腰，抱着枕头，噌了蹭。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沾染了你的小动作了，不由失笑出声。待得笑完，心里，却空空的，失落得厉害。
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努力的告诫自己，我没有冲谁撒娇的权利，我也不能再冲谁撒娇，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为咱们撑起一片天空。可是，分离了两百九十八天了，见不着你，听不见你的声音，只能藉由那寥寥的几封信笺才能感受到你的气息……
许是外头那掠过树梢的风，呜咽的太过凄凉，睁着眼望着虚空，孤独和寂寞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终是放纵了自己，写下这最后一句：
静静，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末尾，没有署名，仅仅用那细细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张简笔的人脸来。微蹙的眉头，些微下弯的唇角，一双桃花眼半眯着，脉脉，不得语。
青葱也似的指尖来回摩挲着那张神似至极的脸，倪可的心底开始泛酸，层层叠叠的疼痛缠缠绵绵的绕了上来，自心口扩散到全身，令人痛楚不堪。
是怎么样的孤寂，才让他耐不住开了口，竟说出了这句话来。
明明说好不离不弃，她却自私的做了逃兵。借了布耶楚克的口，丢下他一人独自面对着那些或明或暗的危险。
是因为，爱的还不够深吗？
所以，一触碰到了自己的底线，便再顾不得那曾经的誓言，仓惶而逃。说怕他瞧不起自己，说无颜面对着他，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了。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终究到底，不过是怕自己受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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