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认真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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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年那时那儿
三姑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摧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结婚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事祸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子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得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份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争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家店子在这之前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哈啾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祥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不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下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推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咤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指指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胳臂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志向很小小得只希望能开好一片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天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争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什么豆xx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x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身边熟悉的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么!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条: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的泄一下也好;再说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现旅人想打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蜈蚣、老鼠、甚至两双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揣(它们)“食物”在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疴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二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堂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候(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遍连某婶买那块布三缗三老板说三缗六阿婶说三缗四多过三缗四就不买老板说三缗五啦三缗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帐、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膨膨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干军万马血肉横飞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而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寅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果来肥肥白白像条屎咀吸了就像咒了血就像男人的那活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让人住店)——尽管名几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蒙*汗*药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璜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的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子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被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未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沙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亨誉已久的客店里又是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沙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

猪。

原来这家名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这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瞧不起客人的。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人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

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

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旦全提共食品、炊事、茶水、服待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刻章、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这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作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

他连每天沏的茶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人这“认真栈”抢劫偷窥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争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三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

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门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上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的休歇养息好好的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在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么?”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呜?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吧?”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吧?”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都不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霎呀霎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的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他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说话的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作不了“主”的“随员”了。

这点罗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过这店里的人却很不一样。

店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无分“尊卑”、“长幼”、“大小”、富贫”只要住进店里来的他们都视如贵宾待之一样的好。

且殷勤有礼。

这点可谓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分名位、这种做法算是绝无仅有。

再住下来罗白乃就现这儿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顾虑到客人在房里舒适走动时的不便所以准备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间、潮湿之地摆好了木屐让客人不至弄湿或弄脏了脚和鞋子这点便令罗白乃师徒开眼界。

细微之处也照顾周到这才令班师之和罗白乃叹为观止:

譬如上茅厕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纸都十分粗糙几乎可以说:多用几次便要拉出血来。但这家客栈却连这个都照顾到了所提供的是细软绵绵质地的纸简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题字写字的宣纸和能在其间刺绣的绢帛。

班师之师徒二人享受这客栈种种方便乐陶陶之余又现住店的收费不算太昂贵不禁笑骂低啐过这开店的人:

“这店家都傻的!这样开店怎么不去服侍自己的爷去!把客人都纵惯了看他是不是还免费供吃供住的还起座泥头塑像立座碑来纪念他!”

“这下可好了客人以为有便宜可占把这儿当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们嘀咕多了王小石听到了一次就笑着问了一句:

“你们看这儿旺么?”

班师之当然不用看便作了回答:“人可多呢简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细心一些对客人多些儿关照就招来了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辗转相传口碑愈好风评愈佳这就赚了不少钱财就拿这本儿来扩充营本加强福利到头来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两家便宜、大家高兴么?”

罗白乃听了还要“死鸡撑饭盖”的说:“这家店和这傻店家的……都能赚呀?”

王小石笑说了这么一句话:“能赚。当然能赚每年还赚不少且愈赚愈多呢。记住: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会有白送给你的江山从来未克服过困难的伟人白吃的午餐……一样。

但还是有例外的。

世上毕竟会有瞪着眼的瞎子、事实摆在眼前也照样歪曲的谎言、有一张嘴却不能说(真)话的哑吧。

有的。

甚至偶尔也会有白吃的午饭。

还有平白送给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传的皇位便是一例:当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来巩固的基业砸毁砸烂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领袖他们的作为也如同将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吗?四逃花

“可不是吗?那棵桃树开得多么盛多么旺多么美多么香多么灿烂多么迷人;”这儿的老板温六迟感叹地道:“本来我就是为它而来的而今又得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里的要害。”

王小石当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颇能领会他的感伤。

温六迟是和三姑大师一起走近来的。三姑大师在看那一树桃花时脸靥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痴了。

醉了。

罗白乃仰望她(她要比罗白乃高一整个头)也望得如痴如醉。

玉小石虽然并不了解温六迟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个人要是有感触你最好就让他有感而的诉说一番。

——这样他会好受些你会明白些他对你也会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该多做。

王小石此际的原则是: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从前他还年少许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则是:该学的就学;该进的就进。日后准备进入壮年时原则就变成了:该放的就放;该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则就应是:该退的就退该闲的就闲下来好了。

人每个时朋该做那时期的事;时候到了不去做就会追悔;时机未到却硬要做做了也无味。

每个时季都有不同的情怀与旨趣正如四季不断更递的风景和变迁。

每个时候都有不同的契机而且每个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样。

刚才是该答的时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罗白乃的疑问。

现在是该问的时候于是王小石便问:“为什么?这儿这花生了什么事?”

温六迟悠然反问:“你觉得这桃花有何特别之处?”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仿佛这就不只把这株桃花的香味儿吸进肺里还把它的艳姿也关入了眼帘内如此便可永志不忘深心记取了。

然后他以刚才温六迟的口吻说:“这株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旺特别美特别香特别艳特别灿烂也特别迷人……”

他以温六迟的语调如此形容是因他知道:惟其如此才能迅勾起温六迟的深刻感受以致产生契合共鸣使对方更能说出他心底里想说的话。

果然温六迟道:“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开特别多特别旺、盛、香、艳之外它还有一个奇事儿……”

王小石问:“什么奇事?”

温六迟道:“它开的是桃花。”

王小石:“当然了它是桃花树开的当然是桃花总不成开成桂花吧?”

温六迟道:“但它长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来:“什么?”

温六迟重复:“它开桃花结李子。”

王小石一时难以置信:“有这等事!?”

温六迟道:“确是。我就是看中这桃花在此地开得如此艳盛结得又是异果所以才在此处设店。”

王小石极为同意:“看来这确是风水宝地才致有奇花异果。”

温六迟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这应是桃李春风、桃李满门才合理。你这儿客似云来客房常满越做越旺是吉花祥果才对。”

温六迟叹道:“男儿不能太有志气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风尘。连花树也不能太奇太奇则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温六迟道:“你听过这儿的‘花石纲’吧?”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这儿设应奉局强抢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异物说是奉献给天子的玩意儿?”

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吧?”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藉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在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哪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他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著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造茎胡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励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也。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的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可以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栖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许是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吧!”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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