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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听雪楼。
果然是名门大派的气象一进门宛如进了皇宫园林院中绿树如海一眼望去竟不见任何房屋。只在极远处才隐约有几幢各色的楼宇亭台。

沿路虽不见有所谓的象“江湖豪杰”之类的人物但即使是随车的小厮侍从虽然目光平静但闲适中自有一种凛然肃杀。

青茗暗自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这番奉了父命来这里的原由——“听雪楼的萧老楼主曾经在甘肃道上对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叹息不明白同为历代出名医的薛家的人为什么二伯不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的学医济世成为宫廷御医光耀门楣——为什么偏偏要去闯什么“江湖”呢?

据说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汉子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当年萧老楼主死的突然爹没来得及做什么萧家的人情就这么欠下去了。”

“近来听说他的儿子病得厉害了这次咱们总得尽一份心力罢?爹是朝廷供奉等闲不能脱身半步就看闺女你的了……”

“也亏的你虽是个丫头可家传的医术没落下半点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过你了——”

“虽说这样但一个女孩子家出头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了。”

人情债难还即使是薛神医家的小姐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只能硬起头皮坐上听雪楼的马车来到了洛阳。青茗心下思忖着:只盼这次治好了萧家公子的病以后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无任何关联。

——那些传说中一言不合动辄杀人放火的野蛮人。

“公子就在园子里。”到了一座白楼前待得进去引路的童子却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里“白楼重地属下不能擅自进入。”

青茗进退不得心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规矩的连待客都如此生硬——正想着耳边却传来了一丝箫音极清极雅听不出什么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来却煞是动人。青茗一时间听的呆了在门口站了静听。

陡然只听那箫声的调子一滑一个高音便上不去登时顿住了园中随即传来断续的咳嗽之声——“哎呀!”她脱口叫了起来:这不是中气不足的问题了听那咳嗽之声分明是——“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吗?”惊呼声方落耳边忽然听得有人询问抬头就复又吓了一次:本来空荡荡的小径上不知何时竟忽然出现了一个绯衣的女子看着她脸色淡淡的问。

一个很是清丽的女子但是并不给人柔和亲切的感觉她看着青茗青茗觉得她的目光似乎从冰水里浸过只是那样一眼看过来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来点了点头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得那个女子轻轻道:“随我来。”

转过几丛修竹紫罗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绯衣女子来到水榭前叫了声楼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来微笑道:“薛家神医可是来了?”青茗定睛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脸颊清俊消瘦手里拿着一枝竹箫一边站起一边轻轻咳嗽。

青茗只往那无血色的面上望一眼心中格登一下情知这人是身患的不是一般的伤病血气已是极其衰弱断断活不长久了——那楼主见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医家望闻切问功夫极深这神医之女恐怕已知自己的病况只微微一笑:“久闻大名姑娘请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着他也不坐静默了片刻忽然直言:“公子这病并非小女力所能及。”一语毕敛襟深深一礼转身便回。方才回头也不见那个绯衣女子如何起步转瞬间已经换了位置拦在前方的竹径上。

青茗叹了口气心下倒有些好奇起来:莫非这种就是所谓的“武功”了吧?

但是看眼前这一对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却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特别是那位倚栏吹箫的萧楼主眉目间沉静儒雅的气质看上去和京城王府里那些贵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脉也未诊如何便下此断言。”绯衣女子开口与其说是在反驳她不如更象是在说服自己“或许还有救。”

青茗对于她目光中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凌厉气势相当敏感不由自主的在内心生出反感来冷冷道:“萧公子先天本弱痨病想来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溃朽而且血脉中有一恶瘤已至破溃之期一旦血崩则大限立至……小女子是无能为力了请另请高明。”

绯衣女子脸色转白但手指用力握紧却仍是坚持道:“既然来了多少尽一些人事罢。”

“阿靖今日你为何如此放不开?”陡然间水榭里的萧楼主忽地笑了起来声音朗朗的竟然有几分愉悦全不似刚听到了神医的死亡诊断为忧。放下了箫走过来对青茗笑了笑目光却随即落在绯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多费事也是无益——。”

然后他轻轻击掌唤:“来人送客。”

花树间轻轻一动那些本来看上去静谧茂森的枝叶间忽然凭空多了几个人无声无息的落地在萧楼主面前单膝下跪:“遵令。”然后其中一个白衣青年起身对她微微一颔道:“姑娘这边请——”

青茗对两位点了点头也顺着小径转身走刚回过头忽然听得耳边萧楼主带着笑意轻轻对那个绯衣女子道:“阿靖一开始就和你说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无能为力你却偏要执意请来试试……不过你有这份心我也知足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契约还能维持多久而已——”那个叫阿靖的绯衣女子却冷冷的回答毫不避讳“我已经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萧忆情你死了我就可以离去了。”

这样的话实在也太过分了。

青茗忍不住就要回头呵斥那个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个外人终究还是忍下了照旧往前走自己的路却听的后面萧楼主微微咳嗽着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经等不及了的话咳咳就不妨自己动手杀了我罢——然后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居然没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紧听到后面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迟疑着。就在这迟疑之间后面已经响起了属下的惊呼:“楼主你——”

青茗蓦然站定回身看见白衣的萧公子正扶着水榭的朱栏不停的咳嗽肩膀急剧的抽搐着身形摇摇欲坠然而绯衣女子只是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不动分毫。

医者父母心她终于忍不住返身走了过去。

“哦……不不妨事。薛姑娘自行回去罢恕在下在下不能远送。”一边咳嗽萧楼主一边断断续续的回答但等他的手从嘴边放下时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外面风大还请楼主先回房我再给你细细把脉。”

青茗淡淡说着一边狠狠的看了旁边漠然的绯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脉中的恶瘤可是胎里带来的?”看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放到了药枕上青茗轻轻将指尖放了上去边诊边问。

“不错。自小那些大夫都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萧忆情倒也看的开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的活到了二十六?”

觑着楼主苍白清俊的脸青茗心里倒是微微一怔心知虽然说得随意但是为了延长这几年的寿眼前这个人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于是暗自叹了口气细细摊开他的手诊脉。

“墨大夫也说了这个病眼见的是没法治了。”看着她蹙起的眉头萧忆情笑笑“真抱歉让小姐来看这种神仙才能治的绝症没的辱没了薛家神医的名称。”

青茗也是笑笑将药枕收起复细细端详了一回对方的气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医的……我治的如何和薛家的声名可无关系。”一边说一边复又问了些细碎的起居饮食问题以及平日常用的药丸点头叹道:“公子原是一贯用心太过的人。”

翻检药方忽见里面有“天枫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轻轻道:“墨大夫之名委实非虚虽说隐于草莽医术却比大内御医不遑多让——以公子如此体质能坚持多年操持楼中事务大半仰赖墨大夫疗理罢?”

萧忆情颔叹息道:“近来连墨大夫也说这病是膏肓了。只教我用内息运气调理丹药的药力恐是无法到达内腑。”

“那我先开个方子服用半月试试——本来药中有一味‘龙舌’最是对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绝壁不见于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经绝种了吧……可惜可惜。”青茗也不客气直直道来一边提笔写了药方子一边叹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少操劳费神公子这样的身体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这如何行得通……有偌大一片家业势力竟是让人片刻也闲不得。”陡然对面的萧忆情微微笑了起来“要我什么也不做和现下就死了有什么区别?你看才闲了半日便又积了这许多。”他一边笑一边复又翻开了旁边大堆的文卷书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笔。

“公子竟是不将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么我再说何益?”青茗也变了脸色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书扔到了一边。她不懂甚么江湖规矩自也不知武林中无人想象有人居然敢对听雪楼主做如此的举动。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书还未扔出脸颊一冷两柄寒气逼人的利剑已经贴上了脖子。

“没事你们退下。”对面的萧楼主脸色仍然是淡淡的对着她身后不知何处闪现的两名黑衣人道青茗怔忡之间又陡然觉得寒气在瞬间褪去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属下无礼吓到薛姑娘了。”说话的却是女子的声音青茗转头看见一袭绯衣从廊下款款过来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进来脸色淡淡的对自己招呼了一声然后过去抱起了案头的一堆文卷牒报冷冷对萧忆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让我沾手楼中事务想来是对我有疑心不成?”边说着边抱起文书走了出去。

“抱歉都是江湖习性让姑娘受惊了。”看见阿靖离去萧忆情竟是半天才回过神来本来是面对生死也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一时间也莫名的黯了下去。

在楼中也过了一月有余青茗渐渐对于楼中几个经常露面的人熟悉起来:看上去风流倜傥却心计深沉的是二楼主高梦非;那个平日处理楼中事务的则是三楼主南楚。还有一些人比如当日用剑对着自己脖子的剑客叫石玉还有一个才十六岁的谢冰玉听说本来竟是尚书的千金。

那些江湖门派居然如此的复杂。

那个绯衣的女子阿靖虽然也是楼中的领主却不见她平日忙些什么。只是萧忆情对于她却始终似怀了几分的忍让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极重的心事在里面。

青茗常想:如果萧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这个女子累的。

那样风度气质的公子其实完全不应该和那些江湖人士混为一类呢。

或许是听了她的劝告萧忆情这几天倒真是闲适了下来不再多过问楼中的事情。那一日午后她坐在花园的长亭里和他对弈彼此都是很静的人熟悉了以后就相处的来。

“近日似乎是没见到靖姑娘的样子。”青茗拿棋子轻轻敲着水榭的栏杆一边看着棋盘头也不抬的随口问“她近来忙?”

“前几天她主动请命去了洞庭去办一件事。”萧忆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盘上但是一说起这件事似乎开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干很多事情要她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萧忆情的弈术明显高出她许多这一局眼看又是输了“对了我说过的那味‘龙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经绝迹了。”

“龙舌龙舌……洞庭……”萧忆情却是一连重复了几遍脸色忽然苍白了“她她原来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带翻了棋盘也不管青茗正待询问却现一阵风过一般那个轻裘缓带的萧楼主已经不在当地。

“啊这就是所谓的‘武功’?”她忍不住的轻叹想不到这个病弱如此的人居然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萧楼主要出门?”半日不见那人心里竟有些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着知道她是请来的医生好容易才有一个丫头怯怯的告诉她仿佛担了天大的干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样的身子还能禁得起车马劳顿?”她大惊。

“楼主想做甚么事哪里能挡的住。”丫头叹了口气。青茗顿足转头就往外跑去。

在白楼下她好容易赶上了正领着手下要出的萧忆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马头:“你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无关。”他竟换上了一身劲装英武逼人眼里焕出了刀锋般的冷光让青茗不自禁的有些陌生起来——“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撑不住!”她也有些懊恼起来忘了上次对他不敬带来的后果顶撞“薛家的大夫还从未有过放病人满街跑不管的!”

终于那个眼神如同刀锋般的男子笑了起来退让般的道:“也好——”便命人在备马去却看着她点了点头:“姑娘可真不像深闺里出来的女子。”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青茗扬起头傲然道:“青茗虽说不是男子但是行医也是有将近十年甚么样的事没见过?”

萧忆情终于出声的笑了起来:“有时候姑娘还真有三分象她。”

象谁?那个绯衣女子吗?

她想问但是马已经牵了过来她忙忙的上了便随那一队人出。

“快!”已经是到了荆州境内但萧忆情仍然是毫不放松的催促大家赶路。青茗更是担心的看了他一眼这一路来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样餐风露宿星夜兼程然让她这个大夫都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都撑住了——那样病弱贵公子似的人骨子里居然有那样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险吗?”终于她忍不住问了。

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睛深处却有一丝丝的烦乱低声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无益——”他说着却狠狠打马那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骑术落在了后头一时急得便叫了起来。

“如果她死在秋护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赶了上去却听得他正低低的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在那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神青茗却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心头腾的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惊之间萧忆情复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连忙举手捂住嘴可血液却以从指缝中涌出!周围属下看着脸色均已是苍白但没人敢出声。

“若再如此就别想活着见到靖姑娘!”看见他那样苦苦的坚持青茗眼睛猛的热了一下严厉的呵斥着掏出药瓶递了过去“你这个样子即使赶到了那里能做什么!”看着他勒马仰头喝下药她复又缓言安慰:“何况那个甚么秋护玉也未必会对靖姑娘怎样。”

萧忆情本已是喝完了药在默默运气修养但听得这句话眼睛蓦然又睁开了冷光四射!“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七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话——”他的手本是极稳的青茗看过他无聊时曾以辟开丝为乐但这一瞬他手中的药瓶竟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忽然用力勒马扬鞭往前奔去。

“你你这样的话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连忙跟上心中莫名的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可是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吗?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听雪楼——”忽然她直觉得拉住他缰绳的手臂一麻登时酸软耳边只听得他低声道“我非杀了雷楚云不可……”

怎么又是雷楚云了?她越被这复杂的江湖恩怨弄的胡涂了只看着他策马远去。

※※※※※

“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面开路的听雪楼人马中忽然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靖姑娘回来了?青茗心头一跳觉除了喜悦以外竟也有些不知什么的味道让她有些不自在。她看向萧忆情却见前面的人纷纷勒马让路让楼主一直奔到路那边来的两匹马前。

但是在离那两匹马十丈远的地方萧忆情却突然勒住了马头。

“秋老大?”他蓦地淡淡的问。看着绯衣女子和她身后并骑的黑衣斗笠人目光一连变了数变。她的伤势是显然的那一身的绯衣几乎成了血红色然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片刻不离的护着她以免她摔落马背。

“雷楚云你回去罢——既然楼主已经来了。”陡然阿靖出声说话语气衰弱之极和萧忆情不同她叫那个人却是用的另外一个名字。黑衣人默然无语下马扶着她下地然后看了萧忆情一眼翻身上马。

青茗站在楼主身边看见他那样的目光心里竟不自禁的害怕起来。

那简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俯忍受已久的野兽在窥探着将要噬咬的人。

“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陡然间她心里响起方才萧忆情的话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实在也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谢你。”看着黑衣人策马扬鞭离去苍白着脸的萧楼主忽然沉声出言。

黑衣人顿住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子竟是蓦然的绷紧忽然大笑:“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他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阿靖站在那里看着他眼色也是复杂无比终于他停了下来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十一道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干系。”他的人如风一般消失但是声音不知怎地居然是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的看他的背影楼主却定定的看她。

青茗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阿靖才回头一步步的走将过来到了萧忆情面前脸色仍然是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到过去:“本是想来和洞庭水帮商量些事的听说这劳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顺路就去拿了些——要不要由你。”

青茗鼻中闻到芬芳的香气直是不可思议的跳了起来:“老天……龙舌龙舌真的尚存世间?你你这是从绝顶上采的吗?——”

由她在一边惊讶但旁边两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萧忆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强撑的绯衣女子忽地喝道:“你舒靖容再强好歹也是听雪楼的属下。风雨是我们的死敌竟和他们勾结?”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边看她犹自挺的笔直的肩背冷冷道:“当年是你私下放他走的罢?以为我不知道?——不然为何他今日如此对你!给我跪下听罚!”

绯衣女子咬牙沉默脸色雪白胸口不住的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将龙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两人欲待劝阻但又碍着自己是个外人无从插嘴只好叹了口气。

见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萧忆情更怒叱道:“我令你跪下!你为我所用就要有下属的抬举。”阿靖脸色一变终于低头默默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萧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的唤了一声想提醒萧忆情靖姑娘已经是重伤之身。

就在右膝刚点地之时一直强逼着的翻涌血气终于压不住“哇”的一声鲜血从她口中直喷出来。阿靖想抬手撑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萧忆情却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景况在她身子前倾的一瞬便俯下了身在昏倒的瞬间拥她入怀眼色黯了黯轻叹:“可算是迫你呕出来了……再强忍着便是要伤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实在是强的太过了。阿靖。”他微微叹息俯身抱起了绯衣女子全不顾青茗在一边急急劝阻“你使不得力!”——然而走没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既他感觉到青茗的手伸过来接过怀里的阿靖并扶住他的肩。

“先救阿靖。”他最后只来得及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上这么一句。

青茗惊得呆了看着两个人眼眶便是一热——江湖人啊……

“如今竟复又能吹了罢?可算是命大。”

听到箫声青茗先自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心里极是欢喜看他在栏边吹箫。经此一事他越的清瘦了但眼神却更加亮了起来。

萧忆情闻声回头见是她来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来在这里琢磨了半天想来这个劫是破不掉的了——无甚么可下我认输便是。”

青茗心里一惊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心不由忧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边却听得他又问青茗忙抬眼涩涩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强进些汤药想来今天也该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强健多了那样的重伤还是恢复过来。”

“真是累了姑娘了……又添了一个病患。”白衣的萧楼主有些抱歉的笑着但是眉目间还是甚为忧虑“她的伤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罢?我还是去看看等着她醒。”

青茗的眼睛莫名的黯淡了下去轻轻道:“公子先自去罢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药再来——你也该服药了我一并拿来好了。”她急急的回身仿佛怕什么似的走了开去。

“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让我怎生放心的下。”

端了两份药刚到绯衣楼却听见里面楼主含着怒意的声音青茗的手蓦的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盘——再三告诫了他不能轻易动气如何又开始争执?这个女子看来是楼主的命里魔星了。

“关你甚事!”里面阿靖的声音细细传来虽衰弱但气势却不输分毫“我自死我的于你何干。我也不过是听雪楼的一个卒子萧楼主。多谢你那日提醒我了。”

“你……”里面萧忆情语塞只道了一声便复又咳嗽起来。

“两位快喝药罢……”她连忙进去打圆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楼主龙舌也熬好了喝了对病大有好处呢。”

见她进来萧忆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尴尬的住了口萧忆情似是压住了火气点头道:“辛苦了薛姑娘。”但阿靖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的将头转向床里。

“靖姑娘喝药罢。”青茗将药碗放到床头阿靖点点头复又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楼主亲自来看属下真是当不起……还是请回罢。”那眼色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样骄傲的女子恐是记恨着那天他令她当众下跪之事。

是误会了……她欲待解释却见旁边的萧忆情脸色再也忍不住的苍白看着病床上的绯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将整碗的药汁泼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惊跳起脱口而出“龙舌!……你怎地泼掉了?”

阿靖也是猛的从床上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几下终于忍住了不说什么。

“我也自死我的——与你又何干。”

萧忆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却见阿靖脸色惨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青茗看了这脚步便再也走不开忙去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布巾给她。

阿靖接了拭着脸颊边的血迹。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青茗暗自叹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交代了丫鬟几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时却听到了箫音。

是一曲《金缕衣》。

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

“这里是风口上公子看来是真的不将自己身子当一回事了。”她走了过去来到园子里看见边上摆的一瓮新开封的酒变了脸色对那个倚栏吹萧的白衣公子道。

萧忆情回头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竹箫放了道:“如此月光薛姑娘可愿对弈一盘?”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青茗心底里一阵难过。便坐了摆开棋局。

“日间靖姑娘说话实在是有些过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是甚么江湖人自不必看你们脸色由我直说——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一日差似一日。”

萧忆情蓦地抬头看她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她自是这样我也惯了……”

说起她他的脸色就不再平静用竹箫轻轻敲着阑干忽然顺着方才曲子的调继续低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它、蛾眉谣诼古今同嫉。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吹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会的罢……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斗胆邀公子回长安寒舍养病如何?”

她慢慢的抬头看他眼睛里有强自压抑的光芒。

“不似江湖人?”萧忆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吹萧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不懂这些。”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青茗到:“可我这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却懂。”

青茗的脸色渐渐苍白啪的一声棋子掉落在枰上。

“这盘棋不必下了……我输了。”她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低头道眼睛里的光盈盈的细细将棋子分出分着分着又忙忙的将几粒杂进黑子中的白棋拣出陡然间她的手不动了低着头肩膀轻轻抽搐起来。

“眼看的这病是没法治了……不敢再耽误薛姑娘的时日。”明知她哭的原因听雪楼主却淡淡的下了逐客令那样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气大不一样。

“如果我说你的病是有法子好的只要你随我去了长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头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幽幽问“你肯不肯随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忽然转身离去。

青茗哭倒在花间。

如此的人中之龙却是注定了不能长命的。

她想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任何男子也无法入她的眼了。

※※※※※

长亭里送别的人中竟然没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边的靖姑娘却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

“告辞了各位。”也无甚话说喝了几杯茶和几个熟识一些的人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青茗接了诊金起身告辞。阿靖笑笑起来相送。

到了院门口青茗忍不住回头看向白楼。那里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中楼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楼主能活得长久必会求姑娘留下来。”

陡然间耳边阿靖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不丁的让青茗吓了一跳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他平日从没甚么人可以说话——姑娘来的这几日楼主却实过的快活了些。”

绯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楼目光淡淡的却依稀蕴育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儿女比不得青茗无能。”她叹了口气心里却震了一下“我和楼主不过是闲来谈心下棋的朋友罢了。”

“你可知在之前楼主还从未和人这样聊过天……”阿靖看向她目光变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心虚却听的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断断是不能耽误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样起来却已经到了门口。

于是只好上车告辞。

“请转告公子说——”在帘子放下来之前青茗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头对外边的阿靖道“说我昨日的话都只是玩笑罢了请他别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问只点头道:“好。”

车把势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起步待得走出几丈青茗只觉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头来对阿靖道:“回去告诉萧楼主他的病或许有法子!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

远处的绯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阳光般耀眼。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她扬了扬手便回去了。

那样的一个女子宛如枝头上开着的红蔷薇花即使花里面有晶莹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荆棘来围着了不让任何人看见那样骄傲的孤独的在荒野里开饭着。

青茗看着她忽然想:或许的确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龙凤。

以前无意中也听那些熟知所谓“江湖”的人说了可待得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却知道原来无论是龙还是凤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有病的病在心里病的连她也束手无策。

“萧楼主和靖姑娘半年就双双过世了你竟不知?”

埋头进了书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天翻地覆。终有一日她关了神农阁的门欢欢喜喜的抱着药方从里面出来吩咐府里的人准备车马去洛阳听雪楼却听得父亲在一边讶然道。

哗!……她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医书便滑落了满地。右手尚自紧握着那里面是她呕心沥血配出来的药方为的就是治好那个人缠身的恶疾。

然而……如今竟甚么都不需要了?

“怎么……怎么死的?”她声音颤颤的失神的望着外面一片一片黄起来的秋叶问。

父亲从药铺的柜台后面抬头看她见了女儿这等神色心里明白了一些便叹了口气道:“听雪楼倒没有对外面说什么——听人说似乎是起的内乱罢。就那一日之间萧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时去世了现在的新楼主据说是萧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岁的一个女娃子。”

“这一回萧家算是绝了后……唉唉我们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还不上了。”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这个还在那里叹气。

青茗不说话俯身捡起了医书便往外走去。

“茗儿你去哪里?”父亲在后面急问。她淡淡的道:“我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梦非死了……谢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经全非。

她没有去见新楼主反正也与那个孩子无关。

南楚带着她来到了一个新建的阁楼前面。青茗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剑。听说这个阁子叫神兵阁。

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墓南楚说:因为听雪楼结仇太多最后决定不给两人立墓碑他们两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处。

很好……青茗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既不能吹箫也不能下棋那么他一定是寂寞的了。

但是无所谓……他自从一开始就是惯于寂寞的人。何况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会寂寞。

待得南楚走后她望着他背影笑了笑:这个三楼主毕竟也是成亲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听雪楼断断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实能看开何尝不好。

怕的就是她这样。

青茗回过头来从腰畔抽出了一只玉箫用丝绢轻轻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学的箫一直没和他说只是因为更喜听他吹而已如今泉下定然没有箫音她便来为他吹上一曲请他指正。

吹的还是金缕衣但是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知道当初他吟的金缕衣的词是这样的——“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曾说。

“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自己曾那样承诺。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靖姑娘曾那样相邀。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重诺言的所以一定在等她过来一聚从此再无牵挂。

青茗坐在长长的青草原中任凭山风吹着一边吹箫一边回望着山下繁华依旧的洛阳那里该生的依旧生着喧嚣着……但是在她看来却似换了人间。

一曲毕她起身将箫在石上砸的粉碎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想她以后是再也不会替人治病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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