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回 达奚女钟情续旧好 采苹妃全躯返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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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缘未了慢说离多欢会少此日重逢巧。已判珠沉玉碎

还幸韬光敛耀。笑彼名花难自保原让寒梅老。

调寄“长命女”

大凡人情莫不恶离而喜合而于男女之间为尤甚。然从来事势靡常不能有合而无离但或一离而不复合或暂离而即合或久离而仍合甚或有生离而认作死别到后来离者忽合犹如死者复生此固自有天意然于此即可以验人情观操守。彼墙花路草尚且钟情不舍到底得合况贵为妃嫔者乎!使当患难之际果不免于殒身诚可悲可恨若还幸得保全此躯重侍故主岂不更妙。且见得那恃宠骄妒的平时不肯让人临难不能自保。不若那遭护夺宠的平时受尽凄凉到今日却原是他在帝左右真乃快心之事。话说肃宗闻东京捷报即遣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奏闻上皇复请回銮。随后又遣翰林学士秦国模、秦国桢前往迎驾。秦国桢奏言东京新复亦当特遣朝臣赍诏到彼褒赏将士慰安百姓。肃宗准其所奏乃仍命中使啖廷瑶与秦国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国桢以翰林学士充东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员外郎罗采为之副一同赍诏往东京即日起行。

那罗采乃故将罗成的后裔与秦国桢原系中表旧戚二人作伴同行且自说得着。罗采对国桢说道:“当初先高祖武毅公有两位夫人一窦氏一花氏各生一子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孙。那窦氏所生一支传至先叔祖没有儿子只生一女小名素姑远嫁河南兰阳县白刺史家无子而早寡守志不再醮性喜的是修真学道。得遇仙师罗公远说与我罗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个节妇赠与丹药一粒服之却病延年今已六十余岁向在本地白云山中一个修真观中焚修。彼处男女都敬信他。自东京乱后不见有书信来我今此去公事之暇当往候之。”国桢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弟亦闻其寡居守节却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明日到那里与兄同往一候便了。”当下驰驿趱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各官迎接诏书入城宣读。诏略云:

西京捷后随克东京且见将帅善谋士卒用命国家再造皆

卿等之力也。已经表奏上皇当即论功行赏所有士庶宜加抚慰

其未下川郡还宜为收复。城下之日府库钱粮即以其半犒军

毋得骚扰百姓。又访有汲郡隐士甄济及国子司业苏源明向在东

京俱能不为贼所屈志节可嘉。其以济为秘书郎源明为考功郎

知制诰即着来京供职。其降贼官员达奚珣等三百余人。都着解

至西京议处。

原来那甄济为人极方正安禄山未反之时因闻其名欲聘为书记。甄济知禄山有异志诈称疯疾杜门不出。及禄山反遣使者与行刑武士二人封刀往召之甄济引颈就刀不一语。使者乃以真病复命因得幸免。那苏源明原籍河南罢官家居。禄山造反之时欲授以显爵源明以笃疾坚辞不受伪命。肃宗向闻此二人甚有志节故今诏中及之。当时军民人等问诏欢呼万岁不在话下。且说秦国桢与罗采宣谕既毕退就公馆。安歇了两日即便相约同往访候罗氏素姑。遂起身至兰阳县且就馆驿歇下。

至次日二人各备下一分礼物换了便服屏去驺从只带几个家人骑着马来至白云山前询问土人。果然山中深僻处有一修真观名曰小蓬瀛观中有个老节妇在内修行人都称他为白仙姑。土人说道:“这仙姑年虽已老却等闲不轻见人近来一不容闲杂人到他观里去。二位客官要去见他只恐未必。”罗采道:“他是我家姑娘必不见拒。”遂与国桢及家人们策马入山穿同越岭直至观前下马。见观门掩闭家人轻轻叩了三下走出一个白老婆婆来开门迎住说道:“客官何来?我们观主年老多病闭关静养有失迎接请回步罢!”罗采道:“我非别客烦你通报一声说我姓罗名采住居长安是观主的侄儿特来奉候姑娘一定要拜见的。”那婆婆听说是观主的亲戚不敢峻拒只得让他们步入。观中的景像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词儿为证。道是:

炉内香烟馥郁座间神像端凝。悬来匾额小蓬瀛;委实非同人

境。双鹤亭亭立对孤松郁郁常青。云堂钟鼓悄无声知是仙姑习

静。

那婆婆掩了观门忙进内边去通报。少顷出来传观主之命请客官于草堂中少坐便当相见。又停了一会钟声响处只见素姑身穿一件蓝色镶边的白道服头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看他面容和粹举上轻便。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此因服仙家丹药之力也。正是:

少年久已谢铅华老去修真作道家。鬓不斑身更健可知丹

药胜流霞。

罗采与秦国桢一齐上前拜见。素姑连忙答礼命坐看茶。罗采动问起居各叙寒暄。素姑举手向国桢问道:“此位何人?”罗采道:“此即吾罗氏的中表旧戚秦状元名国桢的便是。”素姑道:“原来就是秦家官人。”说罢只顾把那秦字来口中沉吟。国桢道:“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贞名淑德却恨不曾拜识尊颜今日幸得瞻谒。向因山川间阻以致疏阔万勿见罪。”于是国桢与罗采各命从人将礼物献上。素姑道:“二位远来相探足见亲情何须礼物?”二人道:“薄礼不足为敬幸勿麾却。”素姑逊谢再三方才收下因问:“二位为何事而来?”罗采道:“我二人都奉钦差赍诏到此请问姑娘前日贼氛扰乱之时此地不受惊恐么?”素姑道:“此地幽僻昔年罗公远仙师曾寄迹于此。他说道当初留侯张子房也曾于此辟谷居此者可免兵火。因你二位是我至威我又吞居长辈既承相顾不妨随喜一随喜。”便叫那老婆婆与几个女童摆上点心素斋来吃了随即引着二人徐步入内边到处观玩。

只见回廊曲槛浅沼深林极其幽胜。行过一层庭院转出一小径另有静室三间门儿紧闭重加封锁只留一个关洞也把板儿遮着。二人看了只道是素姑习静之所。正看问忽然闻得一阵扑鼻的梅花香。国桢道:“里边有梅树么?此时正是冬天如何便有梅香难道此地的梅花开得恁早?”素姑微微而笑把手中拂子指着那三间静室道:“梅花香从此室之中来却不是这里生的也不是树上开的。”罗采道:“这又奇了不是树上开的却是那里来的哩?”国桢道:“室中既有梅花大可赏玩肯赐一观否?”素姑道:“室中有人不可轻进。”二人忙问:“是何人?”素姑道:“说也话长原请到外厢坐了细述与二位贤侄听。”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这件事甚奇怪说来也不肯信我也从未对人说今不妨为二位言之。我当年初来此地仙师罗公远曾云:日后有两个女人来此暂住你可好生留着二女俱非等闲之人后来正有好处。”及至安禄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时忽然有个女人年约三十以外淡素衣妆骑着一匹白驴飞也似跑进观来。我那时正独自在堂中闲坐见他来得奇异连忙起身扶住他下驴。他才下得来那驴儿忽地腾空而起直至半天似飞鸟一般的向西去了。我心中骇异问那女人时他不肯明言来历但云‘我姓江氏为李家之妇因在西京遭难欲死遇一仙女相救把这白驴与我乘坐叫我闭了眼任我行走觉得此身行在空中霎时落下地来不想却到这里。’据那仙女说你所到之处便且安身今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记着罗仙师的言语知此女子必非常人遂留他住在这静室中不使外人知道也不向观中人说那白驴腾空之事。那女人自在静室中也足不出户我从此将观门掩闭无事不许开。不意过了几日却又有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叩门进来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经适人。因其夫客死于外父母又都亡故只得依托达奚珣随他到任所来。不想达奚珣没志气竟降了贼此女知其必有后祸立意要出家闻说此间观中幽静禀知达奚珣径来到此。我亦因记着罗仙师有二女来住之言遂留他与那姓江的女人同居一室之中。闭关静坐只在关洞里传递饮食。两月之前罗仙师同着一位道者说是叶法善尊师来到此间。那姓江的女人却素知二师之神妙乃与达奚女出关拜谒。叶尊师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赠于江氏说道:‘你**此花今可将这一枝花儿供着还你四时常开清香不绝更不凋残。直待还归旧地重见旧主享完后福那时身命与此花同谢耳。’自此把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直香到如今近日更觉芬芳扑鼻你道奇也不奇。”

秦、罗二人听了都惊讶道:“有这等奇事!”因问:“这二位仙师见了那达奚女可也有所赠么?”素姑道:“我还没说完。当下罗仙师取过纸笔来题诗人句付与达奚氏说道:‘你将来的好事都在这诗句中;你有遇合之时连那江氏也得重归故土了。’言讫仙师飘然而去。”国桢道:“这八句怎么说可得一见否?”素姑道:“仙师手笔此女珍藏未肯示人。那诗句我却记得待我诵来二位便可代他详解一详解。”其诗云: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亲。江流可共转画景却成真。

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主臣同遇合旧好更相亲。

二人听了大家沉吟半晌国桢笑道:“我姓秦这起两句倒像应在我身如何说非避秦又说秦人偏是亲?”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听得说是秦家官人也就疑想到此。当日达奚女见了这诗句也曾私对我说在京师时有个朝贵姓秦的与他家曾有婚姻之议今观仙师此诗或者后日复得相遇亦未可知也。这句话我记在心里不道今日恰有个姓秦的来。”罗采道:“这一奇了如今朝贵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著名不知当初曾与达奚女有亲么?”国桢沉吟了一回说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始去问他一声在京师的时节住居何处?所言姓秦的朝贵是何名字?官居何职?就明白了。”素姑道:“说得是我就去问来。”遂起身入内。少顷欣然而出说道:“仙师之言验矣原来所言姓秦的正是贤表侄。他说向住京师集庆坊曾与状元秦国校相会来。”国桢听了不觉喜动颜色道:“原来我前所遇者乃达奚盈盈几年忆念岂意重逢此地!”便欲请出相见。素姑道:“且住我才说你在此他还未信且道:“我既出家岂可重题前事复与相会。”罗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桑间之喜今又他乡逢故极是奇遇如何那美人反多推阻。你二人当初相会之时岂无相约之语今日须申言前约事方有就。”国桢笑道:“此未可藉口传言。”遂索纸笔题诗一道:

记得当年集庆坊楼头相约莫相忘。旧缘今日应重续好把仙师语意详。

写罢折成方胜再求素姑递与他看。盈盈见了诗沉吟不语。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详味仙师所言只怕俗缘未断出家不了。不如依他旧好重新之说为是。”看官你道盈盈真个立志要出家么?他自与国桢相叙之后时刻思念欲图再会争奈夫主死了母亲又死了族叔达奚珣以其无所依接他到家去随又与家眷一同带到河南任所因此两下隔绝今日重逢岂不欣幸?况此时达奚珣已拿京师去了没人管得他只是既来出了家不好又适人故勉强推却。及见素姑相劝便从直应允了。国桢欣喜自不必说;但念身为诏使不便携带女眷同行。因与素姑相商且叫盈盈仍住观中。等待我回朝复了命告知哥哥然后遣人来迎。当下只在关洞前相见盈盈止露半身并不出关。国桢见他丰姿如旧道家妆束更如仙子临凡四目相视含悲带喜不曾交一言。正是:

相思无限意尽在不言中。

是晚秦国桢、罗采不及出山都就观中止宿。素姑挑灯煮茗与二人说了些家庭之事因又谈及罗公远这八句诗。国桢道:“起二句已应却那画影一句也不必说了其余这几句却如何解?今盈盈虽与江氏同居行将相别却怎说江流可共转?”素姑道:“那江氏突如其来所乘之驴腾空而去。看他举止矜贵不凡我疑他是个被谪的女仙只是罗仙师道:‘达奚有遇合之时连江氏也得归故土。’此是何意?”二人闲话间。只见罗采低头凝想忽然跣足而起道:“是了是了我猜着的了!”素姑道:“你猜着什么?”罗采低声密语道:“这江氏说是江家女李家妇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么?你看诗句中明明有江采苹三字他便**梅花宫中称为梅妃前日传闻乱贼入宫获一**女尸认是梅妃后又传闻梅妃未死逃在民间。或者真个遇仙得救避到这里。日后还可重归宫禁再侍上皇也像达奚女与秦兄复续旧好一般不然如何说主臣同遇合呢?”国桢点头道:“这一猜甚有理但据我看来表兄姓罗名采诗语云: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却像要你送他归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贵妃他既在我观中我侄儿恰到此晓得贵妃在这里自然该奏报请旨。”罗采道:“只要问明确是江贵妃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了。”素姑道:“要问不难。他见达奚氏矢志不随那降贼的叔叔因此甚相敬爱有话必不相瞒我只问达奚便知其实了。”当晚无话。

次日素姑至静室中见了盈盈说话之间私问道:“小娘子你不日便将与江氏娘子相别了这娘子自到此不肯自言其履历他和你是极说得来必有实言相告你必知其祥毕竟是谁家内眷?”盈盈笑道:“他一向也不肯说昨日方才说出。你莫小觑了他他不是等闲的女人就是上皇当日最宠幸的梅妃江采苹哩!我正欲把这话告知姑娘。”素姑闻言又惊又喜顿足道:“我侄儿猜得一些不错。”看官听说原来梅妃向居上阳宫甘守寂寞;闻安禄山反叛天下骚然时常叹恨杨玉环肥婢酿成祸乱。及贼氛既近天子西狩欲与梅妃同行又被杨妃阻挠竟弃之而去。那时合宫的人都已逃散梅妃自思:“昔日曾蒙思宠今虽见弃宁可君负我不可我负君。若不即死必至为贼所逼。”遂大哭一场将白绫一幅就庭前一株老梅树上自缢。气方欲绝忽若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睁开眼看时却是一个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梅妃忙问:“你是那一宫中的人?”那女子道:“我非是宫中人我乃韦氏之女张果先生之妻也家住王屋山中。适奉我夫之命乘云至此特地相救。你日后还有再见至尊之时今不当便死我送你到一处去暂且安身以待后遇。”遂于抽中取出一个白纸摺成的驴儿放在地上吹口气登时变成一匹极肥大的白驴鞍辔全备扶梅妃骑上嘱咐道:“你只闭着眼任他行走少不得到一个所在自有人接待你。”说罢把驴一拍那驴儿冉冉腾空而起。

梅妃心虽骇怕却欲下不能只得手缩丝缰紧闭双眸听其行止。耳边但闻风声谡谡觉得其行甚疾且自走得平稳。须臾之间早已落地开眼一看只见四面皆山驴儿转入山径里竟望小蓬瀛修真观中来因此得遇罗素姑相留住下。当时不敢实说来历素姑又见那白驴腾空而走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盘问。那罗公远诗中藏下江采苹三字他人不知梅妃却自晓悟。今见诏使罗采姓名与诗相合盈盈又得与秦状元相遇诗中所言渐多应验又闻两京克复上皇将归因把实情告知盈盈要他转告素姑使罗采表奏朝廷。恰好罗采猜个正着托素姑来问。当下盈盈细说其事素姑十分惊喜随即请见梅妃要行朝拜之礼。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报谢还仗姑姑告知罗诏使为我奏请。”素姑应诺便与罗采说知。

罗采与国桢商议先上笺广平王启知其事。广平王遂于东京宫中选几个旧曾供御的内监宫女都到观中参谒识认确是梅妃无疑乃具表奏闻。罗采亦即飞疏上奏疏中并及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竟说盈盈是国桢向所定之副室因乱阻隔今亦于修真观中相遇。虽系降贼官员达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恶珣之所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节可嘉。肃宗览表一面遣人报知上皇一面差内监二人率领宫女数人赴白云山小董瀛迎请梅妃归故宫候上皇回銮朝见。并着该地方官厚赏罗素姑仍候上皇诰谕褒奖;又降诏达奚盈盈即归秦国桢为副室给与封诰。那时国桢与罗采别过了素姑起马回朝。中途闻诏即差家人至修真观中传语盈盈叫他仍唤达奚珣家人仆妇女使随侍跟着梅妃的仪从一齐进京。当下梅妃与盈盈谢别了素姑即日起程。梅妃自有内监宫女拥卫。香车宝马望西京进。盈盈与仆从女使们亦即随驾而行。梅妃车前有内侍赍捧宝瓶供着那枝仙人所赠的梅花香闻远近人人叹异。梅妃子临行时手书疏启差中使星夜资奉上皇驾前呈进。

正是:

降昔日楼东空献赋今朝重上一封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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