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东岳庙英雄染疴 二贤庄知己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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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困厄识天心题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锻炼出良金。

骨为穷愁老谋因艰苦沉。莫缘频失意黯黯泪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这人偏似困苦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说穷愁便病也与他一场直到绝处逢生还像不肯放舍他的。王伯当、李玄邃为叔宝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贤庄已是深黄昏时候。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闻门外犬吠甚急雄信命开了庄门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做两步走出庄来定睛一看却是王、李二友。三人携手进庄马卸了鞍在槽头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毡过来与二友顶礼相拜坐下。雄信命点茶摆酒。

叙罢了契阔伯当开言:“闻知兄长今日恭喜得一良马。”雄信道:“不瞒贤弟说今日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匹千里龙驹。”伯当道:“马是我们预先晓得是一匹良马只是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讨了小便宜就要吃大亏。”雄信道:“这马敢是偷来的么?”伯当道:“马倒不是偷来的且问卖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东人姓王我因欢喜得紧不会与他细盘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伯当道:“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卖马的就是秦叔宝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赠。”雄信点头咨嗟:“我说这个人怎么有个欲言又止之意?原来就是叔宝如今往那里去了?”伯当道:“下处在府西王小二店内不久就还济南去矣。”雄信道:“我们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王、李齐道:“便是。”这等三人直饮到五更时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

把马都备停当又牵着一匹空马要与叔宝骑。三人赶进西门到王小二店前寻问叔宝。叔宝却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赶上说出他的是非来不说叔宝步行说:“秦爷要紧回去偶有回头差马连夜回山东去了。”就是有马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赶上了。忽然家中有个凶信到:雄信的亲兄出长安被钦赐驰驿唐公箭射死手下护送丧车回来。雄信欲奔兄丧不得追赶朋友。王、李二友因见雄信有事把这追赶叔宝的念头亦就中止各散去讫。

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里路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叔宝要走一百里也走到了。他卖了马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背着包儿相着平日用马惯的人今日黑暗里徒步越着恼闯入山坳里去迷了路头。及至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头一看潞州城墙还在背后却只好五里之遥。

富贵贫穷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内怀才莫论才。

庸劣乘时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灾。

饶君纵有冲天气难致平生运未来。

却说叔宝穷不打紧又穷出一场病来。只因市店里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见王、李二友心中又着实不自在又是连夜赶路天寒霜露太重内伤饮食外边感了寒气。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红面热浑身似火头重眼昏寸步难行还是禀气旺又捱下五里路来。离城十里地名十里店有二三百户人家入街头就是一座大庙乃东岳行宫。叔宝见庙宇轩昂臣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进三天门上东岳殿前一层阶级就像上一个山头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阴空庇护。不想四肢无力抬不起脚来一个头眩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那一声响跌好像共工奋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击破始皇辇。论叔宝跌倒也不该这等大响因有这两条金装锏背在背后跌倒掼去将磨砖打碎七八块。守庙的香火搀扶不动急往鹤轩中报与观主知道。

这观主却不是等闲之人他姓魏名征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贫却又不肯事生业一味好的是读书。以此无书不读莫说三坟五典、八索九邱、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韬略诸书无不精熟就是诗词、歌赋、小技却也曲尽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着英雄豪杰倾心结纳。因是隋时重门荫薄孤寒一时当国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叹生不遇时隐居华山做了道士。后过一个道友姓徐名洪客与他意气相投道:“隋主猜忌诸子擅兵自今一统也只是为真人扫除却不能享用。我观天像真人已生。大乱将起子相带贵气有公卿之骨无神仙之分。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应时而起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说些地理、帷幄奇谋疆场神策。”忽一日对魏征道:“昨观王气起于参井之分应是真人已生。罡星复人赵魏分野应时佐命已出王气犹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应罹困厄。不若你我分投求访交结于未遇之先异日再与子相会。”洪客遂入太原魏征却在潞州。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因此借离东岳庙中图与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寻几个豪杰出来以为后日帮手。这日正在鹤轩内看诵黄庭。正是:

无心求羽化有意学鹰扬。

香火进报道:“有个酒醉汉跌倒在东岳殿上。随身兵器将磨细方砖打碎了好几块搀又搀他不动来报老爷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观天像有罡临于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家出去。”离了鹤轩径到殿上来见叔宝那狼狈的景像:行李掼在一边也没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头一手瘸着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如今又缩下来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开衣袖定睛一看见满面通红。他得的阳症类于酒醉不能开言但睁着两个大眼。魏征点头叹道:“兄在穷途也不该这等过饮。”叔宝心里明白喉中咽塞讲不出话来挣了半日把右手伸将出来在方砖上写“有病”两字。那方砖虽净未免有些灰尘这两字倒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来是有恙。”叔宝把头点一点。玄成道:“不打紧。”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放在叔宝面前盘膝坐下取叔宝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关尺三肪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阳经受症内伤饮食外感风寒还是表症不打紧。

却只是大殿上风头里睡不得后面又没有空闲的房屋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堆木料家伙的一间耳房里去。虽非精室却无风雨来侵。地上铺些稻草把粽团盖上放叔宝睡下双锏因众人拿不起;仍留在殿角。玄成把叔宝被囊打开内有两匹潞绸紫衣一件一张公文批回又有十数两银子就对叔宝道:“这几件东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顾待贫道收在房中待兄病体痊可交付还兄何如?那双锏我叫道人搓两条粗壮草绳捆束在一处就放在殿角耳门量人也偷不动好借他来辟去些阴气虚邪。”叔宝听说伏地叩。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收拾进房在鹤轩中撮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煎与叔宝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便能开言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常来草铺头边坐倒与叔宝盘桓渐将米汤调理病亦逐渐安妥。

不觉二七一十四日是日是十月十五日却是三元寿诞。近边居民在东岳庙里做会。五更天就开大门殿上撞钟擂鼓。叔宝身子虚弱怎么当得?虽有玄成盘桓却无亲人看管垢面逢头身上未免有些龌龊气息难当。这些做会的人个个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壳谁知凤跻混鲸鲵孰辨龙?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又常把些酒食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方得住身安稳。魏玄成虽做黄冠高岸气骨还在如何肯俯仰大户结识无赖?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容留无籍之人秽污圣殿。叔宝听见又恼又愧。正无存身之地恰凑着单员外来了。

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来要与故兄打亡醮。众会迎出三天门来道:“单员外来得正好。”雄信道:“有甚说话么?”众人道:“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主妄自擅夺容留无赖异乡之人秽污圣殿不堪瞻仰。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不作福不为祸先缓言笑道:“列位且住待我对他讲自有道理。”说了自主殿来叫手下去请魏法师出来自己走到两旁游玩。只见钟架后尽头黑暗里锏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细一看却是一对双锏草绳捆倒在地。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晌便问众人道:“这兵器是那里来的?”众道人齐声答道:“这就是那个患病的汉子背来的。”

雄信忙欲再问只见魏玄成笑容满面踱将出来向雄信作了揖。雄信便问道:“魏先生舍亲们都在这里谈论这座东岳庙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须要庄严洁净以便瞻仰。今闻先生容留什么人住在庙中作践秽污众心甚是不喜故此特问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样人?”玄成从容道:“小道出家人岂敢擅夺。只因见这个病夫不是个寻常之人故此小道也未便打他去。又况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药石调治才得痊安。出于一念恻隐望员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雄信忙问道:“殿角的双锏就是那人的兵器么?是那里人氏?”玄成道:“山东齐州人。”雄信为叔宝留心听见“山东齐州”四字吓了一跳急问道:“姓什么?”玄成道:“那月初二日跌倒在殿病中不能开言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写单名叫秦琼。及至次日清楚与他盘桓问及表字叫做叔宝乃北齐功勋苗裔。”雄信忙止住接口问道:“如今在那里?”玄成把手一指道:“就在这间耳房里住下。”雄信搀着玄成的手推进侧门里来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爷起来相见。”手下人三四个在铺上抓寻影儿也没有一个雄信焦躁道:“难道晓得我来躲在别处去了不成?”一个香火道:“我刚才见他出殿去小解如今想在后边轩子里。”雄信见说疾忙同玄成走出殿来。

原来叔宝亏了魏玄成的药石调理了十四五日身中病势已退神气渐觉疏爽。是日因天气和暖又见殿上热闹故走出来。小解过就坐在后轩里避一避众人憎恶。只见一个火工衣兜里盛着几升米手里托着几扎乾菜走出。叔宝问道:“你拿到那里去?”火工道:“干你甚事?我因老娘身子不好刚才向管库的讨几升小米几把干菜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儿将息将息。”叔宝见说猛省道:“小人尚思考母我秦琼空有一身本事不与孝养反抛母亲在家累他倚阎而望。”想到其间止不住双泪流落。见桌上有记帐的秃笔一枝在案忙取在手。他虽在公门中当差还粗知文墨向粉壁上题着几句道:

囗虎驱驰甚来由天涯循辙?白云里凝眸盼望征衣滴血。

沟洫岂容鱼泳跃鼠狐安识鹏程翼?问天心何事阻归期情呜咽。

七尺躯空生杰三尺剑光生筐。说甚擎天捧日名留册霜毫点

染老青山满腔热血何时泻?恐等闲白了少年头谁知得?(右调

寄“满江红”)

叔宝正写完只听见同烘烘的一行人走进来。叔宝仔细一看见有雄信在内吃了一惊避又无处避得只得低着头伏在栏杆上。只听见魏玄成喊道:“原来在这里!”此时单雄信紧上一步忙抢上来双手捧住叔宝将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凄惶单雄信不能为地主羞见天下豪杰朋友!”叔宝到此难道还不好认?只得连忙跪下以头触地叩拜道:“兄长请起恐贱躯污秽触了仁兄贵体。”雄信流泪道:“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相代何秽污之有?”正是:

已成兰臭合何问迹云泥。回头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且暂停几日叔宝兄零丁如此学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仪礼物先生都收下了我与叔宝兄回家。待此兄身体康健即到宝观来还顾就与先兄打亡醮却不是一举而两得?”吩咐手下:“秦爷骑不得马看一乘暖轿来。”

其时外边众施主听见说是单员外的朋友尽皆无言散去了。魏玄成转到鹤轩中去将叔宝衣服取出两匹潞绸一件紫衣一张批回十数两银子当了雄信面前交与叔宝雄信心中暗道:“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叔宝举手相谢别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贤庄。自此魏玄成、秦叔宝、单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书房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设重衤因叠褥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病体十分痊妥。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还邀魏玄成来与他盘桓正赛过父子家人。正是:

莫恋异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朝夕悬望眼都望花了。又常闻得官府要拿他家属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签问卜越望越不回来忧出一场大病卧在床上起身不动。正是:

心随千里远病逐一愁来。

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几个通家的厚友晓得叔宝在外日久老母有病众人约会齐了馈送些甘供之费又兼省问秦老伯母。秦母道:“通家子侄都来相看这也难得都请进内房中来。”坐到榻前共是四人:西门外异姓同居今开鞭仗行的贾润甫;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人唐万仞、连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于床上叔宝的娘子张氏立在卧榻之后以幔帐遮体。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观景伤情不觉滚下泪来道:“列位贤侄不弃老朽特来看我足见厚情。但不知我儿秦琼如何下落?一去不回好教我肝肠都断。”贾润甫等对道:“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无十分大虑不争早晚多应到家。”秦母埋怨樊建威道:“我儿六月里与你同差出门烧脚步纸起身你便九月里回来了。如今隆冬天气吾见音信全无多应不在人世了。”媳妇听得婆婆一句话儿幼妇不敢高声在帷帐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来。众人异口同声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干的甚私事?常言道:‘同行无疏伴。’一齐出门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耽搁端的几时就该回来如今为何还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举目无亲叫他怎不牵挂?”樊建威道:“诸兄在上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辩。诸兄是做豪杰的人岂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兵部衙门挂号守批回就耽误了两个月。到八月十五才领了批。秦大哥到临潼山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正在厮杀之际大哥抱不平起来救了唐公出得关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泽州。不想盘缠银子总放在我的箱内及至分路之后方才晓得途中也用尽了。如今等不得他回来也补送在此。”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秦母道:“我有四两银子叫他买潞绸的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樊建威道:“我到津州的时节马刺史又往太原恭贺唐公李爷去了。两个犯人养在下处却又柴荒米贵。及至官回投文领批盘费俱无了。”秦母道:“这都是你的事你此后可晓得吾儿的消息呢?”樊建威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爷到太原时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那时蔡刺史还不会出门是断乎先投过文了。我晓得秦大哥是个躁性的人难道为了批回耽误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盘费也枉道到潞州寻他讨个的信。因没了盘费径自回来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众友道:“这个也难怪你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还往潞州找寻叔宝兄回来才是道理。”樊建威道:“老伯母不必烦恼写一封书起来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找寻大哥回来便了。”

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呵开冻笔写几个字封将起来把樊建威补还的解军银子一同付与樊建威道:“这银子你原拿去盘费寻他回来却不是好!”樊建威道:“小侄自盘缠去见了大哥也就盘缠他回来了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秦母道:“你还是拿去只觉两便。”众人道:“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樊建威道:“如此小侄就此告别去寻大哥了。”秦母道:“还劳你却是不当。”众人将送来的银钱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讫。樊建威回家收拾包里行囊离了齐州竟奔河东潞州一路来寻叔宝。不知可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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