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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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后代记)张友鸾
张恨水(1895—1967)是我们同时代的一位章回小说大师。.26dd.Cn书友整~理提~供

他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写小说原是他的副业。由于他努力写作惨淡经营他的小说为读者所喜爱自然而然地他成为小说专门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还没有人把它整理出一个完整书目。字数远远过千万也从来没有人加以统计。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个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于出版他的作品有人争取承受“版权”特意因为他组织一个出版社。由于改编电影有人争取“摄制专有权”大打官司。各个剧种以及曲艺评弹纷纷改编他的作品。在当时作家之中这种情况是颇为突出的。

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阶层。作品的刻画入微描写生动文字浅显口语自然达到“老妪都解”的境界。内容主要在反对封建反对军阀、官僚的统治反对一切社会不良现象;主张抗战主张恋爱真诚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旧民主主义的在当时却自有他一定的进步意义。

我不知道我们的图书馆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动乱中这是被封存不供借阅的“**”。它被“否”了说是黄色读物。现在更多的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是礼拜六派。有的大学生很想研究一下“张恨水及其作品”却只是趑趄不前他们害怕会被打成“小鸳鸯、小蝴蝶”。

现代文学史家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谈。使人联想到“汉代也许没有杨子云”这个历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扬;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视而不见不能不说是文学史家的失职。

还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国际声誉。举个例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书目里收藏有他的小说近六十种。有些大学图书馆也分别藏有三二十种。大学毕业生考博士《张恨水研究》是论文的专题。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快快停止你们的研究吧!”或者我们也来研究一下张恨水重新作出适当的评价呢?

这里为我们研究者提供一点浅薄的研究参考资料。二

张恨水的小说根据写作和表时间的先后约可分为四个时期。每一时期有客观上不同的时代背景有主观上的思想嬗变的痕迹。艺术技巧上也可看出他从幼稚到成熟、到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末年却是可悲叹的衰退。初期

所有作家都一样起初总有一个模拟练习写作时期这个时期的作品不问可知是幼稚的。

他的处*女作是一篇武侠小说他自己到后来也记不得全题但能隐约想起题目中有一个“侠”字。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表更没有想到将来要成为小说作家只是写好了念给弟弟妹妹们听说故事好玩。一股“创作欲”开始萌芽。这时他十七岁。论年龄他开笔不算太早然而这毕竟还算不得真正写作的起点站。

十八岁死去了父亲。十九岁由于家庭包办婚姻的不如意在成亲后不几天他就离开家出外谋生。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挣扎在饥饿线上流浪江南。对于世态人情有切身的体会。当时的生活十分困苦却给后来写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岁那一年他在苏州写了《旧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二十岁写《青衫泪》大概穷途末路牢骚寄幻想于未来。原计划写成长篇可是只写到十七回为止没有写完。二十一岁写《未婚妻》、《紫玉成烟》。二十三岁写《未婚夫》。二十四岁写《南国相思谱》曾在芜湖《工商日报》连载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这些早期习作都是文言的。在叙述描写之中夹杂许多诗词用以表露文采。他寄了一些给《小说月报》的编者恽铁樵得到回信称赞但始终未见表。

二十四岁的后期他开始写白话小说。一篇《真假宝玉》约三千字;一篇《小说**游地府记》约一万字。他记得是在《民国日报》连载的。他的“创作欲”这时已经上升到“表欲”以在报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为乐事并不计较稿费。事实上报刊对于这样初事写作的人肯寄点邮票作为报酬就算得相当重视的了。

时间是民国初年社会还完全在封建势力支配之下。知识分子从帖括中解放出来为时未久能够致力于小说的创作原是难能可贵的。但从他初期作品那些篇名中却看不出有什么重要意义的题材。可以说那只是追求时好投合编者口胃争取表而已。

当时报刊按照小说故事情节分为:社会小说言情小说政治小说爱国小说伦理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说的读者最普遍编者最欢迎作者最多因而又细分作:爱情小说哀情小说奇情小说侠情小说等等。他的初期作品无疑是属于言情小说一类。他自己说写《青衫泪》是模拟《花月痕》的。其实不仅如此。当时言情小说作者当作典范的还有《青楼梦》、《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小说。走这条路子决非“取法乎上”是很明白的。

然而值得庆幸的他走这条路没有走通到此止步了。二期

1919年秋天他来到北京先在《益世报》做校对后在上海《申报》驻京办事处做编辑。“五四”运动的浪涛震撼着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无从例外。只是他爱好钻研古典文学装了一肚皮词章对于《文学改良刍议》虽然原是赞同究竟不无保留。他有了正式工作以后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写作了。因为却不过朋友的情面到京第二年给芜湖《工商日报》写了一篇《皖江潮》约莫七八万字。这篇之后有四五年他没有再写小说。

写《皖江潮》这一年他二十六岁。从写作时间的连续性说应是他初期作品的最末一篇。但无论就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看却属于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为他开始从旧式言情小说的窠臼中摆脱出来走向讽刺和谴责的路子了。他自己不大重视这一篇我却认为这是他从事写作以来的重要转折点是关键性的一篇。

194年4月《益世报》总编辑成舍我离开报社自己创办《世界晚报》。他们是老同事在《益世报》的时候互相唱和诗酒留连(《春明外史》中有杨杏园和舒九成联句的描写就记的是他和成舍我吟诗故事)很谈得来。成舍我“知人善任”心目中早安排了他在晚报担任的角色约请他主编一版副刊并言定写一篇连载小说。他接受了副刊取名《夜光》小说取名《春明外史》。——自此以后他无论在哪家报社担任何种职务总归要兼编一个副刊自撰一篇、甚至两篇小说按日连载这成了惯例。一般是每天刊登五百字左右。《春明外史》共有一百多万字直到199年才告结束。也就是说他二十岁时写起三十五岁才写完。这篇之后接着他又在《世界晚报》表了《斯人记》。195年月成舍我于晚报之外又创办了《世界日报》。仍然请他兼编一个副刊取名《明珠》(另外有个新文艺副刊刘半农主编)。他先表的连载题为《新斩鬼传》。针对当时社会不良现象备极讽嘲。因为写的是抽象人物尽管也很淋漓尽致一般读者不能十分理解“叫座”的能力不高。这篇登完接着表了《金粉世家》却又引起热烈的**。特别是有文化的家庭妇女都很爱读;那些阅读能力差的、目力不济的老太太天天让人念给她听。受欢迎的情况可以想见。这篇小说也很长报上连载好几年。结束后他继续给《世界日报》写了《第二皇后》。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这篇没有在报上登完。

自从《春明外史》在报上表很吸引读者大大有助于报纸行量因而北京有几家大报都来请他写小说。这个期间他同时给《益世报》写《京尘幻影录》给《晨报》写《天上人间》(此篇后来《上海画报》转载)。这两篇都没有像《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那么轰动。

虽然早年他曾在上海报纸上表小说但是篇幅不长数量不多时间不久一抹而过没有被人注意不生什么影响。及至他在北京表多篇小说成了很有名气的作家;只是当时交通不便北京报纸的行网限在华北南方难于看到他也仅仅为北方人所知。199年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严独鹤来游北京知道他是北京人所喜爱的作家又从报上读到他的小说就浼人介绍约他给《新闻报》写一个长篇。他答应了拟了故事梗概取名《啼笑因缘》。稿子6续寄出。当第一部分寄去之后似乎并未得到十分重视被搁置五个月才开始刊载。这一炮打得响亮很快就成为家弦户诵的读物。《新闻报》是当时行最多、面向全国的报纸。长篇小说在它是聊备一格看作与印数多少无关的。谁知登了《啼笑因缘》销数猛增;广告刊户纷纷要求小说靠近的地位。张恨水成了《新闻报》的财神读者崇拜的偶像。以前《新闻报》连载小说是由所谓“名家”轮流执笔的;自此以后这个席位却归他包办了。6续表的有《太平花》、《现代青年》、《燕归来》、《夜深沉》、《秦淮世家》、《水浒新传》等长篇一直到上海被日寇占领、和内地邮件不通时为止。

这一时期客观上他是南北驰名约他写小说的报社函电交至;主观上却正精力充沛一天不写小说就一天不痛快。他以惊人的度分别同时在各地报刊上表的长篇有:《北京新晨报》的《满城风雨》《剑胆琴心》(后在《南京晚报》重刊改名《世外群龙传》)《水浒别传》《欢喜冤家》(后改名《天河配》);《北平朝报》的《鸡犬神仙》;北平真光电影院画报的《银汉双星》;沈阳《新民晚报》的《春明新史》《黄金时代》(后在《旅行杂志》重刊改名《似水流年》);《旅行杂志》的《秘密谷》《如此江山》《平沪通车》;《申报》的《小西天》《换巢鸾凤》;上海《晶报》的《锦片前程》;《太原日报》和《南京晚报》同时连载的《过渡时代》;南京《新民报》的《旧时京华》《武汉日报》的《屠沽列传》等篇。

上海世界书局出于“生意经”愿意多出稿费请他写小说而以不经报纸刊载为条件。他接受了这个条件写了三部:《满江红》《落霞孤鹜》《美人恩》。195年成舍我在上海办《立报》创刊时约他去编副刊《花果山》兼写长篇连载题名《艺术之宫》。这是他第二期作品的最后一篇。

194年到195年这十一二年间是他写作的黄金时期。年龄从二十九岁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想象能力非常达。所有小说主要矛头都是指向封建主义。特别谴责那些统治阶级——军阀与官僚为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大众鸣不平。从《春明外史》起到《艺术之宫》止都是这个基调。在《夜深沉》的序言里他说:“这里所写就是军阀财阀以及有钱人的子弟好事不干就凭着几个钱来玩弄女性。而另一方面写些赶马车的、皮鞋匠以及说戏的为着挽救一个卖唱女子受尽了那些军阀财阀的气。”他用深刻而通俗的笔调写他观察入微的熟悉生活所以能够那么娓娓动人。也有人说:他的小说果然揭露了一些问题只是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某些篇的结局呈现一片迷惘状态是很不足取的。这种批评原有一定的道理指出了他的缺点和不足。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处于“五四”运动的初期新思潮开始萌芽是大革命的前夕。有那样一位作家站在劳苦大众一边为之呼吁引起读者的共鸣肯定他的进步意义承认他的作品是于革命有利的。

三期

“九·一八”事变后为了保卫家园敌忾同仇他开始写抗战小说。起初写的是短篇合印成集取名《弯弓集》显然是以“射日”为隐语。其后在很多作品中都插入一些抗敌御侮的情节然而究竟还不是以抗战为中心内容。正式以抗战为主题却是196年后写的作品。

《立报》初创时期我担任总编辑和他同住在德邻公寓朝夕相晤。我们都不喜欢当时那个上海城市嫌她太嘈杂、太乱。因之在接受成舍我之约时都说定短期帮忙唱个“打*炮戏”。大约四五月后他接到北平朋友来信说是冀东敌伪组织开了一张北平文化人的黑名单将要采取行动。他因在小说中宣传抗日也被列名其内。随着家中来了电报嘱令“勿归”。他踌躇彷徨之际我便建议他举家南迁到南京去办一张小型报。我把办报计划说给他听。他欣然同意就拿出稿费当资金叫我先回南京从事筹备。真正用自己劳动得来的血汗钱来办报的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他还没有第二个。

196年4月《南京人报》出版。他是社长我是副社长兼经理后来又兼总编辑。日常事务由我承担;只是提纲挈领的大事才向他请示。这样做也是我们在上海商量好的要保证他有足够的写作时间。虽则如此为了号召读者他还是编一个综合性副刊取名《南华经》。每天刊登他两篇连载小说一名《鼓角声中》一名《中原豪侠传》。从此连续不断写了多部宣传抗战的小说其中有:《申报》连载的《东北四连长》《新闻报》连载的《热血之花》、《续啼笑因缘》《中央日报》连载的《天明寨》、《风雪之夜》。197年底日寇进逼南京。11月《南京人报》宣布停刊把印刷器材拆卸附木船运赴重庆。我和他各自拖着庞大的家眷先后西上。我经过汉口接受陈铭德之约到重庆参加《新民报》的筹备工作。198年在重庆印刷器材运到我问他有无复刊《南京人报》之意。那时由各地撤退到重庆的新闻记者很多是不难组织一个办报班子的。但他考虑到各种困难愿意继续从事写作不再办报了。于是我介绍他和陈铭德相识拉他加入《新民报》。起初编一个副刊取名《最后关头》。

这时候他仍然不废抗战小说的写作在报上连载的有:《时事新报》的《冲锋》(后出书改名《巷战之夜》曾拟改名《天津卫》)香港《立报》的《红花港》、《潜出血》(未完)汉口《串报》的《游击队》《立煌晚报》的《前线的安徽、安徽的前线》香港《国民日报》的《大江东去》上海百新书店出书的《虎贲万岁》。他是安徽潜山人抗战小说有许多是家乡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亲切动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说能成为具体的动力所以宁愿在《立煌晚报》那样地方性小报上表号召子弟兵。他是强烈的爱国主义者写抗战小说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长篇谁比得上呢?

为了抗战他歌颂了那些浴血献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扬了那些敌忾同仇、毁家纾难的人。到了重庆号称“大后方”所见所闻有的是:口头抗战心里投降的政府;争权夺利枪口向内的新军阀;贪污腐化对人民残酷压迫剥削的官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们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度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生活。通货膨胀民不聊生走私猖獗偏有人在滚油锅里捞钱大其“国难财”。一切现象使他目骇心惊痛恨无比。用这些不利于抗战的因素作为题材加以鞭挞。先后在重庆《新民报》连载的有:《疯狂》《偶像》《牛马走》(解放后出书改名《魍魉世界》)《八十一梦》《第二条路》(后改名《傲霜花》)。又还在《旅行杂志》表了《蜀道难》、《负贩列传》(后改名《丹凤街》)。他写这些批判谴责小说目的只在促进抗战不过取材于另一侧面而已。

第三时期较短于第二时期他的作品也较少。除了这个原因以外也还由于:这个时期生活极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几年之后再回北平饱尝转徙流离之苦;其次是身体较差在南京时生了一场病好多时没有复原;其三是由于连年战争交通梗阻许多报纸停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作品也无处表。但是他还是写了二三十部长篇小说所可惋惜的是没有写出第二时期那样动辄百万言的巨构了。

末期

抗战结束后他任北平《新民报》经理兼编一个副刊《北海》连载小说《巴山夜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于一些人事上的不协调他辞去《新民报》职务准备从事专业写作。却没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风。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自然是致命的打击。经过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流涎不止音感觉到困难记忆能力既大大衰退想象能力更远非昔比。只因写作已成习惯在能起坐的时候就又提起笔来。

195o年我来北京开会他正在病中听得朋友说他终身卖文辛苦劳动薄有积蓄却被一个恶友坑骗席卷逃去国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动产以外几乎一无所有。家中人口众多嗷嗷待哺。他又气又急所以得了病。后来他卖了大房子买了一个小院生活暂时得以维持。只是水准大大降低每天孩子们都吃窝窝头就咸菜。他见着心中不安于是不等病好就又从事写作。这样压榨出来的作品当然缺乏挥洒自如那种意境了。

他自己也感到写作能力的衰退这就把写长篇小说改为中短篇把创作改为再创作。从古代爱情故事中觅取题材写作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秋江》、《白蛇传》、《孟姜女》、《孔雀东南飞》、《磨镜记》、《牛郎织女》、《凤求凰》等篇。这些作品尽管一般还保持他原有的风格然而也有许多是异样的。五十年代末记得他曾和我说:“以前语言辞汇摇笔即来;如今寻思半晌却还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可见这时期的写作对他而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并非无意从事长篇创作病后也曾试写一篇《记者外传》小说中胪述了他所熟识的一些新闻记者的故事实际与新闻业务无甚关联。当时在上海《新闻日报》连载没有结束却中止了没有续写下去也说明他精力不继了。

这是他一生从事写作的第四个时期。为什么称为“末期”而不称作“晚期”呢?因为一般作家到了老年身体衰病往往搁笔不再写作;个别的作家老而弥健晚期的作品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读者赞赏为“顶峰”之作。两者他都不是。他这个时期的作品是硬挤出来的虽未必一无是处但和早期诸作究竟不可同日而语。我于惋惜之余不得不将这个时期定为“末期”。



张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评介势不可能也无此必要。这里按写作年代的先后试对《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这四部书作一简单说明介绍产生的客观背景和思想内容。这四部书都是重版多次行范围广影响较大的。有人把这四部书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春明外史》

《春明外史》194年4月1日起在北京《世界晚报》连载每天刊登不足一千字直到199年1月4日结束一共登了五十七个月。大体上这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一部谴责性小说。主角杨杏园约略加《怪现状》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写杨杏园先后和何梨云、李冬青的恋爱有许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写得那么干巴巴的。书中主角被安排做新闻记者为的容易引出当时政治上、社会上种种千奇百怪的内幕新闻从而加以谴责。艺术手段是婉而多讽也不像《怪现状》写的那么剑拔弩张。鲁迅介绍清末谴责小说说他们所用手法“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春明外史》尽管有个杨杏园做主角但他所用手法却不能离开这个窠臼。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个手法以先他在芜湖报纸上表的《皖江潮》也正如此。只是他到北京之后接触方面广听到东西多题材十分丰富和在芜湖时不一样罢了。《皖江潮》原是一个大题目但在报上刊载不到一年也没有写完。他自己对于这部小说并不怎么关心后来简直是忘怀了。他能记得起的是听说当地学生曾经截取其中一部分编成戏剧演出。可见当时是生过一定的影响的。

《春明外史》写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笔锋触及各个阶层书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们是不难为它作索隐的。在《世界晚报》连载的时候读者把它看作是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个“大子儿”买张晚报就为的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展如何结局的。当时很多报纸都登有连载小说像《益世报》一天刊载五六篇却从来没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么叫座。作者诅詈那个时代揭抨击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现象乃是出于当时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某些地方刻划形容的确也似乎太过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与“丑诋私敌”之作是不同的。几十年后读这部小说还觉得当时情景历历如在目前。年轻的人没有那些经历却可从此中得到一课历史知识看出旧社会的丑恶面貌也是有益的。

小说是二十年代的产物。半个多世纪以来祖国飞的进步从封建、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差距之大是无法估量的。人们的思想意识显然今非昔比。今天读二十年代的小说如果不了解当时历史环境就难以读下去更不用说什么分析批判了。例如说小说中有些并不甚进步的地方还存在残余的封建道德伦理观。但是也应指出当时一般人确有这种观念存在。对于恋爱问题处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爱和妓院**写来无甚分别了。青年学生的思想活动有时是走在时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这种经验对某些新事物的出现有时流露出抵触情绪。这都是严重不足之处。幸而好它没有据有小说主体的地位。再还有小说中旧诗太多也是承袭封建时期作家表露才情的旧习;当然我们还记得他最初写小说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这部小说是他蜕变过程中必然会留下的一些痕迹。《金粉世家》

认真写小说把写小说当作著述事业实际他是从《金粉世家》开始的。这部小说196年在北京《世界日报》连载19年刊完全长共九十来万字。小说以一个豪门弃妇做引子写出了这个豪门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军阀卵翼下的官僚们如何钩心斗角如何骄奢淫逸;他们的家庭成员那一群寄生虫如何醉生梦死如何糜烂堕落。因为小说写的是姓金的国务总理的家庭于是许多大官僚尤其是当过国务总理的特别是姓“钱”的都以为是写自己生怕自己的阴私被揭。事实上是他是新闻记者朋友多日常闲谈每以豪门生活为资料他选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儿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谁看像谁就算是谁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写小说之中是结构最严谨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写作是意兴所至涉笔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杨杏园故事以外多半是随时听到新闻随时编作小说可以写一百回也可以写二百回是讲不到什么章法的及至写《金粉世家》却是以小说家的地位写小说精心布局有个完整的计划。比如写金家诸子各有爱好彼此性格不同错综复杂的故事梗概都是预先想好了的。至于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长在本书中也有所表现。

主要的故事通过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冷清秋和国务总理的小儿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到被遗弃、逃走的凄凉结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齐大非偶”这是他的婚姻观。

是不是他就主张“门当户对”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说在报上连载时受到读者的注意是为的许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密闻。对于故事情节兴趣更为浓厚的却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妇女们包括老太太群在内。抗战时期在重庆我曾陪他出度过朋友的家宴他的读者——那些太太、老太太们纷纷向他提出问题议论这部小说人物处理的当否并追问背景和那些人物后来真正的结局。一部小说在表苦干年后还得到读者如此关心可见不是寻常之作。

我曾有设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用的现代语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见吧?《啼笑因缘》

195年我进《世界日报》和他朝夕共处。他最爱听戏常约我去。有一次记者门觉夫请我们到四海升平园去听高翠兰唱大鼓说是唱得极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没有去成两三天后恨水和我说:“请你去听你不去如今你要听也听不成了。”原来就在那天晚上高翠兰被一个姓田的旅长“抢”走了。门觉夫义愤填膺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实在太强横了。恨水却说:“如果高翠兰非常不愿意那个田旅长何至就下这一手。一定田旅长也有让高翠兰满足的地方。”大家因为那时军阀横行肆无忌惮一个唱大鼓的受欺凌压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论断。谁知又过了几天门从照相馆里弄到一张照片却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兰在照片中笑逐颜开容光焕丝毫没有出于勉强的样子。大家回头一想恨水当初的论断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并未了结。高翠兰的父母原把女儿看作摇钱树被人抢去岂能善罢甘休。他们不向田家要人却向田家索讨身价银子。“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终于没有谈妥。高翠兰的父亲一张状子告到法院。田旅长是现役军长由军事机关军法会审开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长身为军人强劫人家女子处徒刑一年;高翠兰交其父母领回。案件结束高翠兰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泼不起来了。在家里时常哭闹更表达了对田旅长的不能忘情。

显然这一事件对他生很大影响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缘》的影子。他不能用这一件事作蓝图。军阀是人们所憎恶的如果写军阀竟然谈恋爱那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可以裁取的只是抢人的一幕。借这条线索有理由的展刻划了军阀的残酷暴行。他创造了许多传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设想可能是写两个三角恋爱关系;在写作过程中逐渐演变为多边关系了。传奇故事本来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越复杂越曲折就越觉得有意思。这是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但也应该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恋爱自由、反对封建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为主题的。由于太复杂曲折了反对门当户对终于还是门当户对这就未免伤害了主题了。

《啼笑因缘》199年开始在《新闻报》连载第二年就登完了。连载期间轰动一时:上海市民见面常把《啼笑因缘》中故事作为谈话题材预测他的结果;许多平日不看报的人对此有兴趣也订起报来了;预约改戏预约拍制电影的早已纷至沓来;为了出书牟利《新闻报》三位编辑临时组织“三友书社”优先取得版权。书出版了当然畅销。电影摄制时因为“摄制专有权”的问题明星电影公司和大华电影社打起官司来后来经过章士钊律师调停大华停拍明星赔款十万元。这件事当时报纸记载很详细转而成为小说的宣传资料。

一部小说引起社会上这么“狂热”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这在当时就有些为人们所不理解;五十年后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试图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奋努力作品的艺术成就这些主观因素而外寻找他的客观因素。我认为:当时小市民被压迫、被剥削生活极为苦闷。他们憧憬着一个新世界他们的要求水平并不高。一个“女侠”(在小说中写的是有血有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杀一个“花花太岁”式的军阀这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却又希望出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啼笑因缘》使他们得到很大的满足。其次是上海报纸连载小说例请南方“名家”执笔。名家们总是信手拈来随笔写去很少精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缘》之前先是连载所谓“联环小说”(约定几位名家彼此合写一篇小说每天一人写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字于是那位名家就接着写下去)这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除了名家们自我陶醉之外怎么能吸引读者呢?其后又连载想入非非的武侠小说读者也腻烦了。这时候《啼笑因缘》一出现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强烈的传奇性读者顿觉耳目一新。再其次从前交通不便旅游困难南方人向往北京常借文字记载以当“卧游”。南方名家们足迹不离上海、苏州、杭州、扬州写来写去总以诸地为主要背景读者自然感到狭隘。《啼笑因缘》却写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风物介绍得活了。描画天桥特别生动直到今天还有读过这部小说的南方人到北京来必访天桥。当然今天的天桥已经不是那个面貌了。《啼笑因缘》的产生和它的红极一时决非仅仅出于偶然一定还有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种种因素有待于将来研究者们的探讨。

《八十一梦》

他写了二三十部抗战小说应该说《八十一梦》是代表作。这部小说所取的是侧面题材指斥那些不抗战和不利于抗战的人。他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揭露政治上、社会上许多丑闻秘幕。意图引起读者对这些人和事的憎恨厌恶与众共弃;而要求同心协力大家一致抗战。

写作手法大体和《春明外史》、《新斩鬼传》相仿胪述一件一件罪恶事实可以多写几件也可以少写几件。名为长篇其实是短篇的合集。表面上托之于神话迷离惝恍这和《春明外史》直接写人事不同;所写的又十分具体明有所指这又和《新斩鬼传》写抽象事物不同。

这部小说1941年在重庆《新民报》连载嬉笑怒骂读者感觉痛快深表欢迎。但到194年就结束了名为“八十一梦”实在只写了**个梦。其余的呢?后来他在单行本“楔子”中说:被耗子咬掉了。因为这部小说是可长可短读者不知道他没有写完只认作他打哈哈结束全书。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泪”。“耗子”是有的当时正在人间。《八十一梦》在报上连载那些日子里所有被揭、被谴责的一撮人脸上无光很不好过。他们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恼羞成怒要和作者为难。只因小说究竟是小说纵然所描写的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然而一切都是影射的没有指名道姓谁敢出头承认“那写的就是我”呢?于是他们就滥用权威授意“新闻检查所”予以“检扣”。“新闻检查所”有检扣新闻的经验却欠缺检扣小说的经验起初对此很觉为难。因为这是上级差遣不敢不遵后来就祭起“不利于团结抗战”这顶大帽子做“法宝”扔向《新民报》勒令停登这部小说。他不理这个命令。他说:“问问是谁不利于团结抗战。那些人如果洗手不干那些事我有什么好写的呢?”小说仍然继续在报上连载。

他有位安徽同乡在当时“朝廷”里是一个大官虽则相熟很少往来。有那么一天忽然折简相招约到家里吃饭。去时只见席设宾主二座别无他人。那个大官和他促膝谈心先是慷慨激昂地谈抗战然后落到豪门贵族身上把来痛骂了一番最后又称赞他的小说“写得好骂得对”;结局却说:“写到这里恰到好处不要再写了留个有余不尽吧!”原来那些人见他不买新闻检查所的帐《八十一梦》还是照写照登恨得牙痒痒地就预备下毒手把他绑架到息烽去。这是这个大官传的话。是真的特务有此行动计划或者只是出于恫吓原本不得而知。然而古人有言金钱十万可以“通神”;这样大的官儿传话明明是“通天”的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回得家来忿忿写了《楔子》中的“耗子”。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

周恩来总理在重庆曾经会见过《新民报》编辑部同仁。周总理说:“同反动派作斗争可以从正面斗也可以从侧面斗。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吗?”这些话对他生莫大的鼓励作用。可是反动派终于没有放过《八十一梦》。小说竟也遭到“腰斩”不能不说是中国新闻史上的奇闻。由于是“暗害”杀人不见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单行本不久就印出来了行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可能是主张腰斩的那个炙手可热的人这时已经下了台。使他感到亲切和光荣的乃是延安及时翻印了这部小说。对小说或者对他个人这都是最高的评价了。



张恨水一生所写的小说大约一百一十多部。绝大多数是长篇少数是中篇个别是短篇。在他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我曾问过他想知道一个确数。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仅仅回答说:“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准在一百部以上。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子女合计出来的。我们却开不出这样一张书目。因为其中有几种大家模糊记得故事情节说出来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报纸刊载的。

这一百一十多部小说除了短篇不算长篇长的达一百多万字短的至少也有十万八万字。就字数而论也够惊人的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几十年来的辛勤劳动吗?有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像他那样“多产作家”一定得请几位秘书助手。甚至至于揣测某某几部书是别人的代笔。这些话全无根据。他的小说是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既没有委托过别人代为写作别人也代替不了他。应该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说创作有先有后;构思布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流利也有拖沓臃肿的地方。写了那么多的字要允许有几笔“败笔”的。如果不看整体只看那个别之处因而怀疑是“赝品”尽管是从善意出其实无此必要。

抗战时期他已入川上海却出版了好几种黄色下流的小说伪托他的名字他恨得不得了。这几种小说泛滥在沦陷区华北、东北都非常流行。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北京预备追究而书已绝版找不着主名了他只好拉倒。——现在这些小说已经很难找到。倘若有人能给编一张“伪书目”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他正式从事著作小说生涯是194年在《世界晚报》写《春明外史》起。那时他编一个副刊一天写几百字小说兼写杂文还很从容。及至195年《世界日报》出版他编两个副刊一天写两篇小说杂文照写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后来又兼给《益世报》、《晨报》写小说应该很忙了。朋友们却看不出只觉得他好像还是优游自在。一直到后来他同时编副刊、写几篇小说他嘴里从没有吐出一个“忙”字。他规定了每天上午是写作时间这是雷打不动的。如果约稿太多或者别有要事耽搁了上午写不完下午准得再写非得完成事先订的计划不可。他有坚强的毅力严格的有纪律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恐怕这就是他的“成功秘诀”吧!

最初写小说他是不用提纲的。脑子好像一台计算机人物故事都储存在里面到用时就取出来非常之现成。也不用复写纸一枝毛笔就是他的纺织器每天织出许多五颜六色好看的彩网。后来约稿多了经常一天同时在报刊上连载六七篇小说混淆缠夹了怎么办?平日不用提纲的这时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这一部小说中的人物错到那一部不至把这个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个人的身上。有几部小说事先言明一稿两用分刊在南北不同地区的报刊上这就有必要复写于是改用了铅笔。案头常常放着四五枝削好的、半长的铅笔头。磨磨笔尖削两下软木既是休息也是娱乐而归结于构思。

他每天的写作的能量总在五千字左右。在各报上连载的作品合计也不过这个数字所以他能应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写那么多篇头绪纷繁纵有提纲也难免错乱何以他能井井有条呢?其实他每天只是写一篇而不是同时写那么多篇。今天这一篇明天那一篇轮流着写周而复始。他的安排有时也有改变但基本上写作数字是不变的。

他的写作态度是十分严肃认真的。香港有个刊物说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写小说;有时电话来催他就在牌桌上写。这是没有的事。他对打牌根本无兴趣既不会打朋友也不带他打。说起来他小说中所描写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连在一起简直是笑话。

他所写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写时他就不辞劳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写《啼笑因缘》背景是天桥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里沈凤喜、关秀姑以及沈三弦、关寿峰就是从那里体验出来的。写关氏父女原本不在计划之内是报纸主编人提出的要求:“加点‘噱头’吧上海读者喜欢武侠的。”他岂肯向壁虚造说什么“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说过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夹苍蝇是他亲眼所见。他写武侠是有限度的武侠决不出人情之外。

报纸刊登长篇连载最忌的是中断。有些作家偏偏老犯这个毛病报上常见“续稿未到暂停”字样。破坏了读者情趣影响了编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连载的长篇动辄几十万字甚至更长作家们很少有全部写完后再拿去表的一般是随登随写、随写随登这就难保中间有个耽搁。他注意到这一点总不让自己的作品在连载中有一天脱节。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说:“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的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一部连载五六年的作品因为死了女儿中断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对于著作小说的事业心、责任感看有多么强烈!

19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过两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动笔无可抗拒地停止了写作。至于平常有什么头疼烧那是不在话下他总挣扎着照写无误。抗战时期在重庆敌机日来空袭大家“入土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却不管那些空袭警报尽管响着敌机在头顶上转他写他的只当没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弹在他家附近开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没法子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只好下洞。就凭这样他还是一听敌机飞过头顶就回家去写;家人等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出洞时他已写了几页纸了。

写小说是他的职业。人们有个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会把自己的职业当包袱干久了时就感觉苦恼厌倦。他可不是这样。他是越写越来劲没有个满足总想新写的一部过所有的旧作。他热爱生活把写作当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趣味。有一天不动笔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笔大债。他说:“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写比不吃饭都难受。”大病初愈时他又在写家里人和朋友都劝他不要动脑子吧!他却说:“脑子总归要动的不动在这里就动在别的地方。动在别的地方岂不浪费吗?”他是1967年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还是坐在座位上写哩。

他的一生就是写小说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他的成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世间事业是没有幸致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早期被老先生们说成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后来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给他戴上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异教徒”。他不为这些讥评而有丝毫动摇。坚持写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长篇就从高压的石头缝中窜出来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人们的尊敬和学习吗?



对于张恨水的小说从来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误解。其一是说:张恨水的小说是黄色小说。

黄色小说意味着作品诲淫海盗荒诞绝伦。张恨水生平没有写过这样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抗战期间沦陷区里有人盗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确是黄色小说。我们不能把“假张恨水”的黑锅叫“真张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出内部通报说张恨水的小说属于一般社会言情小说不是淫秽、荒诞的作品。当然不是黄色小说。这是强有力的辩诬。

其二是说: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

鸳鸯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专写才子佳人男欢女爱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自命为“哀感顽艳”的作品。一般应用文言文杂以诗词。那个流派意志消沉脱离实际是文学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张恨水也被某些人纳入那个流派。无庸讳言张恨水初期习作确实是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虽然没有见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题目却把信息告诉我们了。他自己也承认“曾受民初蝴蝶鸳鸯派的影响”。但是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说他属于那个流派这就很不恰当了。因为当初他走这条路子并没有走通从正式表长篇连载起着眼于对旧社会的讽刺、谴责就和那个流派分道扬镳了。我们现在读到的他的作品没有一部是符合那个流派的特征的。当然他的作品中传奇性的爱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时也应指出他写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恶。我们决不能说凡是写爱情的小说都是鸳鸯蝴蝶派。那样就会在文学批评史上造成一片混乱了。他生前不服这样的“裁决”曾经提出抗议:“‘五四’运动之后本来对于一切非新文艺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说不论它的前因后果以及它的内容如何当时都是指为鸳鸯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并不太腐化为什么甘心作鸳鸯蝴蝶派?而我对于这个也没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实最为雄辩让事实来答复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难覆案。把这顶帽子强加于张恨水不足贬低张恨水倒是抬高了鸳鸯蝴蝶派了。第三是说张恨水是礼拜六派。

《礼拜六》是在上海行的一种文艺周刊泛滥于二十年代。这个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说为主间杂一些毫无意义的所谓“游戏文章”趣味低级。文字规格是旧体裁、旧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带成为一个无形的集团当时视为“海派”。那时正当新文艺萌芽时期它是鸳鸯蝴蝶派之后另一股逆流阻碍着新生事物的成长。后来人们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称之为“礼拜六派”。有些人认为张恨水也就是礼拜六派。我们知道:他人在北京写小说是“单干户”不是靠别人吹捧成名的;他从来没有写像《礼拜六》上刊登的那些无聊作品;他大量表作品是在礼拜六派已经衰歇之后。用这些来说明他不是礼拜六派自然是不够的辨认一位作家属于哪个流派还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内容主要并不在这些人事关系上。古之人论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论定属于前几世纪的某一流派吗?那么我们检查一下张恨水的作品。

张恨水是章回小说作家。作为通俗文艺必然采用习惯的大众口语组织结构一切服从于传统的旧体裁、旧形式。在这方面他和礼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说在内是近似的或者说简直相同。不同之处仅仅是艺术技巧有高低之别罢了。只根据这一点辨认他是不是礼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义。我们应该说礼拜六派利用了旧体裁、旧形式;却不应该说利用旧体裁、旧形式的都是礼拜六派。

有人也许会问:从新文艺萌芽直到成熟、壮大为什么张恨水不用新体裁、新形式写作却偏要和礼拜六派走同一的旧道路呢?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个明确答复。1944年他五十岁生日在重庆许多朋友祝贺他创作生活三十年。事后他写了一篇《总答谢》其中说道:……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了何劳你再去多事?但这个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它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来试一试。

这是他的抱负。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说而不为市民层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他捡起了这个武器被人指斥为“异端”而不辞。他拥有广大读者。从他创作的动机和取得的效果而言应该被承认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亲就爱看张恨水的小说他不止一次用高价去买张恨水的作品。老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写张恨水这样的小说给我看看呢?”这是文艺界流传的很有趣的故事。难道说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张恨水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引出这个故事意在说明进步作品的新体裁、新形式在当时只能适合于知识分子而为市民层所不能接受。所以19o年“左联”成立时就有“创作革命的大众文艺”的号召。鲁迅说:“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爱看。”冯雪峰(洛扬)说:“我们可以而且应当利用这种大众文艺的旧形式创造大众文艺。”瞿秋白(史铁儿)说:“所以普洛文艺所要写的东西应当是旧式体裁的故事小说……。”尽管张恨水对于这些要求还有距离但我们却可以了解到用旧体裁、旧形式写的章回小说没有非列为礼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评论一位作家之属于某一流派不能只讲作品形式更重要的还在于作品的精神实质在于作品的思想内容。从这方面看张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总理说他是“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是“同反动派作斗争”。真是“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之赠”。虽然当时是针对《八十一梦》而言事实上他每一部小说都是在“同反动派作斗争”只因写作时期有先后矛头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罢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春明外史》指向整个封建社会《金粉世家》指向贵族官僚《啼笑因缘》指向北洋军阀《八十一梦》指向国民党反动派。很明确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内容是富有斗争性的是进步的。为了祝贺张恨水五十生日1944年5月16日重庆《新华日报》负责人潘梓年在重庆《新民报》上表了题为《精进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张恨水的作品有“明确的进步立场”。同日重庆《新华日报》表一篇短评其中说道:

恨水先生的作品虽然还不离章回小说的范畴但我们可以看到和旧型的章回体小说之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在主题上尽管迂回而曲折而题材却是最接近于现实的;由于恨水先生的正义感与丰富的热情他的作品也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正由于此他的作品得到广大的读者所欢迎;也正由于此恨水先生的正义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现实主义。也正由于此可以肯定说张恨水不属于礼拜六派因为礼拜六派没有向反动派进行斗争不具有进步立场更不可能是走向现实主义的道路的。

以上意在说明:张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黄色小说也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他自成一家。凭他的百来部小说实在要列为流派看来就叫做“张恨水派”倒未尝不可。张恨水的作品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缺点。他是自由职业者:终身从事写作多年的新闻记者。他有强烈的正义感一生向往自由民主爱国从不后人。对于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非常厌恶。然而他信守资产阶级新闻记者的“信条”极端“自由主义”所谓“中立”的政治立场这就导致他只能成为改良主义或民主主义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读者自会现他赞成的是什么反对的是什么。在许多地方我们今天不能表示同意。这是由于他的作品写作于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虽然仅仅半个世纪左右好像去今未远只因这个时期以内我们经过翻天覆地的变革飞跃进入社会主义谁的思想也不会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们今天对于事物的看法和当时张恨水的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离时代的局限性就是这么严峻!不过从总的方面说来他的作品究竟是社会进步的催化剂应该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创作数量之多行方面之广影响范围之大无论如何章回小说大师的地位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他是占有现代小说史上应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权威的裁判属于广大的读者希望能够看到全面分析研究张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1981.9.1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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