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万事且浮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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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坐在窗前,拿出那本遭她弃置的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遍。掀开眼皮,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锵”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缓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妇人激动说:“我不怕!他断雁门何时给我过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岳一样的大人物,我们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谁。可我们难道就活该被当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糟践吗?山上的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是吗?”

“你若问我,我会说不是。可他们不是我。”宋回涯和颜悦色地道,“所以你想问个什么公道?你要杀了他吗?”

妇人一时竟有些迷茫,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三跪九叩,去我儿和郎君坟前祭拜。我要他认错!”

“好。”宋回涯应下。抓起斗笠,戴在头上,将女人扶起,问:“如何称呼?”

妇人犹不敢置信,一半重量靠在她身上,恍恍惚惚地答:“二娘。”

“好。二娘。”宋回涯松开手,语气柔和而坚毅,“站稳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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